他在湖南过的生活,《涉江》篇中描写一部分如下: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知。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余,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离骚》大概他在这种阴惨岑寂的自然界中过那非社会的生活,经了许多年。象他这富于社会性的人,如何能受?他在那里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
《惜诵》他和恶社会这场血战,真已到矢尽援绝的地步。肯降服吗?到底不肯。他把他的洁癖坚持到底。说道: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他是有精神生活的人,看着这臭皮囊,原不算什么一回事。他最后觉悟到他可以死而且不能不死,他便从容死去。临死时的绝作说道:人生有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不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怀沙》西方的道德论,说凡自杀皆怯懦。依我们看:犯罪的自杀是怯懦,义务的自杀是光荣。匹夫匹妇自经沟渎的行为,我们诚然不必推奖他。至于“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屈原说的“定心广志何畏惧”,“知死不可让愿勿爱”,这是怯懦的人所能做到吗?
《九歌》中有赞美战死的武士一篇,说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离骚》这虽属侑神之词,实亦写他自己的魄力和身分。我们这位文学老祖宗留下二十多篇名着,给我们民族偌大一份遗产,他的责任算完全尽了。末后加上这汩罗一跳,把他的作品添出几倍权威,成就万劫不磨的生命,永远和我们相摩相荡。呵呵!“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呵呵!屈原不死!
屈原惟自杀故,越发不死!
七以上所讲,专从屈原作品里头体现出他的人格,我对于屈原的主要研究,算是结束了。最后对于他的文学技术,应该附论几句。
屈原以前的文学,我们看得着的只有《诗经三百篇》。
《三百篇》好的作品,都是写实感。实感自然是文学主要的生命;但文学还有第二个生命,曰想象力。从想象力中活跳出实感来,才算极文学之能事。就这一点论,屈原在文学史的地位,不特前无古人,截到今日止,仍是后无来者。因为屈原以后的作品,在散文或小说里头想象力比屈原优胜的或者还有;在韵文里头,我敢说还没有人比得上他。
他作品中最表现想象力者,莫如《天问》《招魂》《远游》三篇。《远游》的文句,前头多已征引,今不再说。《天问》纯是神话文学,把宇宙万有,都赋予他一种神秘性,活象希腊人思想。《招魂》前半篇说了无数半神半人的奇情异俗,令人目摇魄荡。后半篇说人世间的快乐,也是一件一件地从他脑子里幻构出来。至如《离骚》:什么灵氛,什么巫咸,什么丰隆,望舒,蹇修,飞廉,雷师,这些鬼神,都拉来对面谈话,或指派差事。什么宓妃,什么有娀佚女,什么有虞二姚,都和他商量爱情。凤皇,鸩,鸠,鶗鴂,都听他使唤,或者和他答话。虬龙,虹霓,鸾,或是替他拉车,或是替他打伞,或是替他搭桥。兰,茝,桂,椒,芰荷,芙蓉,……无数芳草,都做了他的服饰,昆仑,县圃,咸池,扶桑,苍梧,崦嵫,阊阖,阆风,穷石,洧盘,天津,赤水,不周,……
种种地名或建筑物,都是他脑海里头的国土。又如《九歌》十篇,每篇写一神,便把这神的身分和意识都写出来。想象力丰富瑰伟到这样,何止中国,在世界文学作品中,除了但丁《神曲》外,恐怕还没有几家彀得上比较哩!
班固说:“不歌而诵谓之赋,”从前的诗,谅来都是可以歌的,不歌的诗,自“屈原赋”始。几千字一篇韵文,在体格上已经是空前创作,那波澜壮阔,层叠排奡,完全表出他气魄之伟大。有许多话讲了又讲,正见得缠绵悱恻,一往情深,有这种技术,才配说“感情的权化”。
写客观的意境,便活给他一个生命,这是屈原绝大本领。
这类作品,《九歌》中最多。如: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湘君》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湘夫人》秋兰兮蘪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少司命》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河伯》这类作品,读起来,能令自然之美,和我们心灵相触逗,如此,才算是有生命的文学。太史公批评屈原道: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史记》本传)
虽未能尽见屈原,也算略窥一斑了。我就把这段作为全篇的结束。
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
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1923年1月13日)
诸君,我在这边讲学半年,大家朝夕在一块儿相处,我很觉得快乐。并且因为我任有一定的功课,也催逼着我把这部十万余言的《先秦政治思想史》着成,不然,恐怕要等到十年或十余年之后。中间不幸身体染有小病,即今还未十分复原,我常常恐怕不能完课,如今幸得讲完了。这半年以来,听讲的诸君,无论是正式选课或是旁听,都是始终不曾旷课,可以证明诸君对于我所讲有十分兴味。今当分别,彼此实在很觉得依恋难舍,因为我们这半年来,彼此人格上的交感不少。最可惜者,因为时间短促,以致仅有片面的讲授,没有相互的讨论,所谓“教学相长”,未能如愿做到。今天为这回最末的一次讲演,当作与诸君告别之辞。
诸君千万不要误解,说梁某人是到这边来贩卖知识。我自计知识之能贡献于诸君者实少。知识之为物,实在是无量的广漠,谁也不能说他能给谁以绝对不易的知识,顶多,亦只承认他有相对的价值。即如讲奈端罢,从前总算是众同词的认为可靠,但是现在,安斯坦又几乎完全将他推倒。专门的知识,尚且如此,何况象我这种泛滥杂博的人,并没有一种专门名家的学问呢?所以切盼诸君,不要说我有一艺之长,讲的话便句句可靠。
最多,我想,亦只叫诸君知道我自己做学问的方法。譬如诸君看书,平素或多忽略不经意的地方,必要寻着这个做学问的方法,乃能事半功倍。真正做学问,乃是找着方法去自求,不是仅看人家研究所得的结果。因为人家研究所得的结果,终是人家的,况且所得的,也未必都对。讲到此处,我有一个笑话告诉诸君。记得某一本小说里说:“吕纯阳下山觅人传道,又不晓得谁是可传,他就设法来试验。有一次,在某地方,遇着一个人,吕纯阳登时将手一指,点石成金。就问那个人要否?那人只摇着头,说不要。
吕纯阳再点一块大的试他,那人仍是不为所动。吕纯阳心里便十分欢喜,以为道有可传的人了,但是还恐怕靠不住,再以更大的金块试他,那人果然仍是不要。吕纯阳便问他不要的原因,满心承望他答复一个热心向道。那晓得那人不然,他说,我不要你点成了的金块,我是要你那点金的指头,因为有了这指头,便可以自由点用。”这虽是个笑话,但却很有意思。所以很盼诸君,要得着这个点石成金的指头——做学的方法,那么,以后才可以自由探讨,并可以辩正师傅的是否。
教拳术的教师,最少要希望徒弟能与他对敌,学者亦当悬此为鹄,最好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仅仅是看前人研究所得,而不自行探讨,那么,得一便不能知其二。且取法乎上,得仅在中,这样,学术岂不是要一天退化一天吗?人类知识进步,乃是要后人超过前人。后人应用前人的治学方法,而复从旧方法中,开发出新方法来,方法一天一天的增多,便一天一天的改善,拿着改善的新方法去治学,自然会优于前代。我个人的治学方法,或可以说是不错,我自己应用来也有些成效,可惜这次全部书中所说的,仍为知识的居多,还未谈做学的方法。倘若诸君细心去看,也可以寻找得出来,既经找出,再循着这方法做去,或者更能发现我的错误,或是来批评我,那就是我最欢喜的。
第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