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饮冰室合集(下)>第32章
我常说:若有美术家要画屈原,把这篇所写那山鬼的精神抽显出来,便成绝作。他独立山上,云雾在脚底下,用石兰、杜若种种芳草庄严自己,真所谓“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一点尘都染汗他不得。然而他的“心中风雨”,没有一时停息,常常向下界“所思”的人寄他万斛情爱。那人爱他与否,他都不管;他总说“君是思我”,不过“不得间”罢了,不过“然疑作”罢了。所以他十二时中的意绪,完全在“雷填填、雨冥冥、风飒飒、木萧萧”里头过去。
他在哲学上有很高超的见解;但他决不肯耽乐幻想,把现实的人生丢弃。他说: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远游》)
他一面很达观天地的无穷,一面很悲悯人生的长勤,这两种念头,常常在脑里轮转,他自己理想的境界,尽够受用。他说: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远游》)
这种见解,是道家很精微的所在;他所领略的,不让前辈的老聃和并时的庄周。他曾写那境界道: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邮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廖廓而无天。
视翛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远游》)
然则他常住这境界翛然自得,岂不好吗?然而不能。他说: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离骚》)
他对于现实社会,不是看不开,但是舍不得。他的感情极锐敏,别人感不着的苦痛,到他的脑筋里,便同电击一般。他说: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
(《远游》)
又说:惜吾不及见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思美人》)
一朵好花落去,“干卿甚事?”但在那多情多血的人,心里便不知几多难受。屈原看不过人类社会的痛苦,所以他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社会为什么如此痛苦呢?他以为由于人类道德堕落。所以说: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此兮,又况揭车与江蓠?
《离骚》所以他在青年时代便下决心和恶社会奋斗。常怕悠悠忽忽把时光耽误了。他说: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毗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
《离骚》要和恶社会奋斗,头一件是要自拔于恶社会之外。屈原从小便矫然自异,就从他外面服饰上也可以见出。他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涉江》又说: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
《离骚》《庄子》说:“尹文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当时思想家作些奇异的服饰以表异于流俗,想是常有的。屈原从小便是这种气概。他既决心反抗社会,便拿性命和他相搏。
他说: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离骚》又说:即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离骚》又说: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吾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而终身。
《涉江》他从发心之日起,便有绝大觉悟,知道这件事不是容易。他赌暋和恶社会奋斗到底,他果然能实践其言,始终未尝丝毫让步。但恶社会势力太大,他到了“最后一粒子弹”
的时候,只好洁身自杀。我记得在罗马美术馆中曾看见一尊额尔达治武士石雕遗像,据说这人是额尔达治国几百万人中最后死的一个人,眼眶承泪,颊唇微笑,右手一剑自刺左胁。屈原沉汨罗,就是这种心事了。
四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落之百晦。畦留夷以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彼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离骚》这是屈原追叙少年怀抱。他原定计划,是要多培植些同志出来,协力改革社会。到后来失败了。一个人失败有什么要紧,最可哀的是从前满心希望的人,看着堕落下去。
所谓“众芳芜秽”,就是“昔日芳草,今为萧艾”,这是屈原最痛心的事。
他想改革社会,最初从政治入手。因为他本是贵族,与国家同休戚;又曾得怀王的信任,自然是可以有为。他所以“奔走先后”与闻国事,无非欲他的君王能彀“及前王之踵武”。《离骚》无奈怀王太不是材料: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离骚》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
《抽思》他和怀王的关系,就像相爱的人已经定了婚约,忽然变卦。所以他说: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湘君》他对于这一番经历,很是痛心,作品中常常感慨。内中最缠绵沈痛的一段是: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
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咍。
……
《惜诵》他年少时志盛气锐,以为天下事可以凭我的心力立刻做成;不料才出头便遭大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