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饮冰室合集(下)>第30章
(《倦夜》)
题目是“倦夜”,景物从初夜写到中夜后夜,是独自一个人有心事,睡不着,疲倦无聊中所看出的光景,所写环境,句句和心理反应。又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登高》)
虽然只是写景,却有一位老病独客秋天登高的人在里头。便不读下文“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两句,已经如见其人了。又如: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旅夜书怀》)
从寂寞的环境上领略出很空阔很自由的趣味。末两句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把情绪一点便醒。
所以工部的写景诗,多半是把景做表情的工具。象王、孟、韦、柳的写景,固然也离不了情,但不如杜之情的分量多。
八诗是歌的笑的好呀?还是哭的叫的好?换一句话说:诗的任务在赞美自然之美呀?
抑在呼诉人生之苦?再换一句话说:我们应该为做诗而做诗呀?抑或应该为人生问题中某项目的而做诗?这两种主张,各有极强的理由;我们不能作极端的左右袒,也不愿作极端的左右袒。依我所见:人生目的不是单调的,美也不是单调的。为爱美而爱美,也可以说为的是人生目的;因为爱美本来是人生目的的一部分。诉人生苦痛,写人生黑暗,也不能不说是美。因为美的作用,不外令自己或别人起快感;痛楚的刺激,也是快感之一;例如肤痒的人,用手抓到出血,越抓越畅快。象情感恁么热烈的杜工部,他的作品,自然是刺激性极强,近于哭叫人生目的那一路;主张人生艺术观的人,固然要读他。但还要知道:他的哭声,是三板一眼的哭出来,节节含着真美;主张唯美艺术观的人,也非读他不可。我很惭愧:我的艺术素养浅薄,这篇讲演,不能充分发挥“情圣”作品的价值;但我希望这位情圣的精神,和我们的语言文字同其寿命;尤盼望这种精神有一部分注入现代青年文学家的脑里头。
屈原研究
屈原研究(1922年11月3日)
一中国文学家的老祖宗,必推屈原。从前并不是没有文学,但没有文学的专家。如《三百篇》及其他古籍所传诗歌之类,好的固不少;但大半不得作者主名,而且篇幅也很短。我们读这类作品,顶多不过可以看出时代背景或时代思潮的一部分。欲求表现个性的作品,头一位就是研究屈原。
屈原的历史,在《史记》里头有一篇很长的列传,算是我们研究史料的人可欣慰的事。可惜议论太多,事实仍少。我们最抱歉的,是不能知道屈原生卒年岁和他所享年寿。
据传文大略推算,他该是西纪前三三八至二八八年间的人,年寿最短亦应在五十上下。
和孟子、庄子、赵武灵王、张仪等人同时。他是楚国贵族;贵族中最盛者昭、屈、景三家,他便是三家中之一。他曾做过“三闾大夫”。据王逸说:“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然则他是当时贵族总管了。他曾经得楚怀王的信用,官至“左徒”。据本传说:“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可见他在政治上曾占很重要的位置。其后被上官大夫所谗,怀王疏了他。怀王在位三十年,西纪前三二八至二九七屈原做左徒,不知是那年的事,但最迟亦在怀王十六年前三一二以前。因那年怀王受了秦相张仪所骗,已经是屈原见疏之后了。
假定屈原做左徒在怀王十年前后,那时他的年纪最少亦应二十岁以上,所以他的生年,不能晚于西纪前三三八年。屈原在位的时候,楚国正极强盛,屈原的政策,大概是主张联合六国,共摈强秦,保持均势,所以虽见疏之后,还做过齐国公使。可惜怀王太没有主意,时而摈秦,时而联秦,任凭纵横家摆弄。卒至“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本传文怀王死了不到六十年,楚国便亡了。屈原当怀王十六年以后,政治生涯象已经完全断绝。其后十四年间,大概仍居住郢都武昌一带。因为怀王三十年将入秦之时,屈原还力谏,可见他和怀王的关系,仍是藕断丝连的。
怀王死后,顷襄王立,前二九八屈原的反对党,越发得志,便把他放逐到湖南地方去,后来竟闹到投水自杀。
屈原什么时候死呢?据《卜居》篇说:“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哀郢》篇说:“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假定认这两篇为顷襄王时作品,则屈原最少当西纪前二八八年仍然生存。他脱离政治生活专做文学生活,大概有二十来年的日月。
屈原所走过的地方有多少呢?他着作中所见的地名如下: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邅吾道兮洞庭。
望涔阳兮极浦。
遗余佩兮澧浦。右《湘君》洞庭波兮木叶下。
沅有芷兮澧有兰。
遗余褋兮澧浦。右《湘夫人》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
邸余车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
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之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雨。
右《涉江》发郢都而去闾兮。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背夏浦而西思兮。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右《哀郢》长濑湍流,沂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
低徊夷犹,宿北姑兮。右《抽思》浩浩沅湘,纷流汩兮。右《怀沙》遵江夏以娱忧。右《思美人》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右《远游》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右《招魂》内中说郢都,说江夏,是他原住的地方,洞庭湘水,自然是放逐后常来往的,都不必多考据。最当注意者,《招魂》说的“路贯庐江兮左长薄”,象江西庐山一带,也曾到过。但《招魂》完全是浪漫的文学,不敢便认为事实。《涉江》一篇,含有纪行的意味,内中说“乘舲船余上沅”,“朝发枉陼,夕宿辰阳”,可见他曾一直遡着沅水上游,到过辰州等处。他说的“峻高蔽日,霰雪无垠”的山,大概是衡岳最高处了。他的作品中,象“幽独处乎山中”,“山中人兮芳杜若”,这一类话很多。我想他独自一人在衡山上过活了好些日子,他的文学,谅来就在这个时代大成的。
最奇怪的一件事,屈原家庭状况如何,在本传和他的作品中,连影子也看不出。
《离骚》有“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两语。王逸注说:“女媭,屈原姊也。”这话是否对,仍不敢说。就算是真,我们也仅能知道他有一位姐姐,其余兄弟妻子之有无,一概不知。就作品上看来,最少他放逐到湖南以后过的都是独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