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饮冰室合集(下)>第26章
人家的政治,是用来发育社会,;我们的政治,是用来摧残社会。老实说一句,十年来中华民国的人民,只算是国家的孤臣孽子。他们在这种境遇之下,还挣得上今日的田地,倘使政治稍为清明几分,他的进步还可限量吗?
讲到这里,诸君怕要说:“梁某人的乐观主义支持不下去了。”我明白告诉诸君,我对于现在的政治,自然是十二分悲观;对于将来的政治,却还有二十四分的乐观哩!
到底可悲还是可乐,那关键却全在国民身上。国民个个都说“悲呀,悲呀”!那真成了旧文章套调说的“不亦悲乎”!只怕跟着还有句“呜呼哀哉”呢!须知政治这样东西,不是一件矿物,也不是一个鬼神,离却人没有政治,造政治的横竖不过是人。所以人民对于政治,要他好他便好了,随他坏他便坏了。须知十年来的坏政治,大半是由人民纵坏。今日若要好政治,第一,是要人民确然信得过自己有转移政治的力量;第二,是人民肯把这分力量拿出来用。只要从这两点上有彻底的自觉,政治由坏变好,有什么难?
拿一家打譬,主人懒得管事,当差的自然专横,专横久了,觉得他象不知有多大的神通,其实主人稍为发一发威,那一个不怕?现在南南北北甚么总统咧,巡帅咧,联帅咧,督军咧,总司令咧,都算是素来把持家政的悍仆,试问他们能有多大的力量,能有多久的运命?眼看着从前在台面上逞威风的,已经是一排一排的倒下去,你要知道现时站在台上的人结果如何,从前站的人就是他的榜样。我们国民多半拿军阀当作一种悲观资料,我说好象怕黑的小孩,拿自己的影子吓自己。须知现在纸糊老虎的军阀,国民用力一推,固然要倒,就是不推他也自己要倒。不过推他便倒得快些,不推他便倒得慢些。
他们的末日,已经在阎罗王册上注了定期,在今日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只是一件,倘若那主人还是老拿着不管事的态度,那么这一班坏当差的去了,别一班坏当差的还推升上来,政治却永远无清明之日了。讲到这一点吗,近来许多好人打着不谈政治的招牌,却是很不应该;社会上对于谈政治的人,不问好歹,一概的厌恶冷谈,也是很不应该。
国家是谁的呀?政治是谁的呀?正人君子不许谈,有学问的人不许谈,难道该让给亡清的贪官污吏来谈?难道该让给强盗头目来谈?难道该让给流氓痞棍来谈?我奉劝全国中优秀分子,要从新有一种觉悟:“国家是我的,政治是和我的生活有关系的。
谈,我是要谈定了;管,我是要管定了。”多数好人都谈政治,都管政治,那坏人自然没有站脚的地方。
再申说一句,只要实业界、教育界有严重监督政治的决心,断不愁政治没有清明之日。好在据我近一两年来冷眼的观察,国民吃政治的苦头已经吃够了,这种觉悟,已经渐渐成熟了。我信得过我所私心祈祷的现象,不久便要实现。方才说的对于将来政治有二十四分乐观,就是为此。
诸君,我的话太长了,麻烦诸君好几点钟,很对不起。但盼望还容我总结几句。诸君啊,要知道希望是人类第二个生命,悲观是人类活受的死刑!一个人是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古来许多有文化的民族,为甚么会灭亡得无影无踪呀?
因为国民志气一旦颓丧了,那民族便永远翻不转身来。我在欧洲看见德奥两国战败国人民,德国人还是个个站起了,奥国人已经个个躺下去,那两国前途的结果,不问可知了。我们这十岁大的中华民国,虽然目前象是多灾多难,但他的禀赋原来是很雄厚的,他的环境又不是和他不适,他这几年来的发育,已经可观,难道还怕他会养不活不成?
养活成了,还怕没有出息吗?只求国民别要自己看不起自己,别要把志气衰颓下去,将来在全人类文化上,大事业正多着哩。我们今天替国家做满十岁的头一回整寿,看着过去的成绩,想起将来的希望,把我欢喜得几乎要发狂了。我愿意跟着诸君齐声三呼:“中华国民万岁!”
人权与女权
人权与女权(1922年11月6日)
诸君看见我这题目,一定说梁某不通:女也是人,说人权自然连女权包在里头,为什么把人权和女权对举呢?哈哈!
不通诚然是不通,但这不通题目,并非我梁某人杜撰出来。社会现状本来就是这样的不通,我不过照实说,而且想把不通的弄通罢了。
我要出一个问题考诸君一考:“什么叫做人?”诸君听见我这话,一定又要说:“梁某只怕疯了!这问题有什么难解?
凡天地间‘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自然都是人。”哈哈!
你这个答案错了。这个答案只能解释自然界“人”字的意义,并不能解释历史上“人”字的意义。历史上的人,其初范围是很窄的,一百个“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之中,顶多有三几个够得上做“人”,其余都够不上!换一句话说:从前能够享有人格的人是很少的,历史慢慢开展,“人格人”才渐渐多起来。
诸君听这番话,只怕越听越糊涂了。别要着急,等我逐层解剖出来。同是“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自然我做得到的事,你也做得到;你享有的权,我也该享有。是不是呢?着啊,果然应该如此。但是从历史上看来,却大大不然。
无论何国历史,最初总有一部分人叫做“奴隶”。奴隶岂不也是“圆颅方趾横目睿心”吗!然而那些非奴隶的人,只认他们是货物,不认他们是人。诸君读过西洋历史,谅来都知道古代希腊的雅典,号称“全民政治”,说是个个人都平等都自由。又应该知道有位大哲学家柏拉图,是主张共和政体的老祖宗。不错,柏拉图说,凡人都应该参与政治,但奴隶却不许。为什么呢?因为奴隶并不是人!雅典城里几万人,实际上不过几千人参与政治。为什么说是全民政治呢?因为他们公认是“人”的都已参与了,剩下那一大部分,便是奴隶,本来认做货物不认做人。
不但奴隶如此,就是贵族和平民比较,只有贵族算是完完全全一个人,平民顶多不过够得上做半个人。许多教育,只准贵族受,不准平民受;许多职业,只准贵族当,不准平民当;许多财产,只准贵族有,不准平民有。这种现象,我们中国自唐虞三代到孔子的时候便是如此;欧洲自罗马帝国以来一直到十八世纪都是如此。
在奴隶制度底下,不但非奴隶的人把奴隶不当人看,连那些奴隶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人”。在贵族制度底下,不但贵族把平民当半个人看,连那些平民也自己觉得我这个人和他那个人不同。如是者浑浑沌沌过了几千年。
人是有聪明的,有志气的,他们慢慢的从梦中觉醒起来了!你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我也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为什么你便该如彼我便该如此?他们心问、问心,经过多少年烦闷悲哀,忽然石破天惊,发明一件怪事:“啊,啊!原来我是一个人!”这件怪事,中国人发明到什么程度我且不说,欧洲人什么时候发明呢?大约在十五、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
他们一旦发明了自己是个人,不知不觉的便齐心合力下一个决心,一面要把做人的条件预备充实,一面要把做人的权利扩张圆满。第下,凡是人都要有受同等教育的机会,不能让贵族和教会把学问垄断。第二步,凡是人都要各因他的才能就相当的职业,不许说某项职业该被某种阶级的人把持到底。
第三步,为保障前两事起见,一国政治,凡属人都要有权过问。总说一句:他们有了“人的自觉”,便发生出人权运动。
教育上平等权,职业上平等权,政治上平等权,便是人权运动的三大阶段。
啊,啊!了不得,了不得!人类心力发动起来,什么东西也挡他不住。“一!二!
三!开步走!”“走!走!走!”走到十八世纪末年,在法国巴黎城轰的放出一声大炮来:《人权宣言》!好呀好呀!我们一齐来!属地么,要自治;阶级么,要废除;选举么,要普遍。黑奴农奴么,要解放。十九世纪全个欧洲、全个美洲热烘烘闹了一百年,闹的就是这一件事。
吹喇叭,放爆竹,吃干杯,成功!凯旋!人权万岁!从前只有皇帝是人,贵族是人,僧侣是人,如今我们也和他们一样,不算人的都算人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凡叫做人的,都恢复他们资格了。人权万岁!万万岁!
万岁声中,还有一大部分“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在那边悄悄地滴眼泪。这一部分动物,虽然在他们同类中占一半的数量,但向来没有把他们编在人类里头。这一部分是谁,就是女子!人权运动,运动的是人权。他们是Women不是Men,说得天花乱坠的人权,却不关她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