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饮冰室合集(下)>第17章
但使不贫者居大多数,即经济社会绝好之现象矣。)此无他故焉,现今之经济社会组织,其于分配一方面,已比较的完善,而远非泰西旧社会所及。由现今社会以孕育将来社会,其危险之程度自不大故也。而无识者妄引欧人经过之恶现象以相怵,是乃谓杞人之忧也。
然又非徒恃现在经济社会组织之差完善而遂以自安也。彼欧人所以致今日之恶现象者,其一固由彼旧社会所孕育,其二亦由彼政府误用学理放任而助长之。今我既具此天然之美质,复鉴彼百余年来之流弊,熟察其受病之源,博征其救治之法,采其可用者先事而施焉(其条理详下方),则亦可以消患于未然,而复辙之轨,吾知免矣。所谓不必行社会革命者,此也。
所谓中国不可行社会革命者何也?社会革命论,以分配之趋均为期,质言之,则抑资本家之专横,谋劳动者之利益也。此在欧美,诚医群之圣药,而施诸今日之中国,恐利不足以偿其病也。吾以为策中国今日经济界之前途,当以奖励资本家为第一义,而以保护劳动者为第二义。请言其理:夫今日东西列强,所以以支那问题为全世界第一大问题者何也?
凡以国际的经济竞争之所攸决云尔。经济学公例,租与庸厚则其赢薄,租与庸薄则其赢厚。(土地所得曰租,劳力所得曰庸,资本所得曰赢。此严译《原富》所命名也。
日人译之曰地代,曰劳银,曰利润。)故拥资本者常以懋迁于租庸两薄之地为利,不得则亦求其一薄者。欧人自工业革命以来,日以过富为患,母财岁进,而业场不增。其在欧土,土地之租与劳力之庸,皆日涨日甚,资本家不能用之求赢,乃一转而趋于美洲、澳洲诸部新地。此新地者,其土地率未经利用,租可以薄,而人甚希,庸不能轻,于是招募华工以充之,则租庸两薄而赢倍蓗矣。乃不数十年,而美澳诸地昔为旧陆尾闾者,今其自身且以资本过剩为患。一方面堵截旧陆之资本,使不得侵入新陆以求赢,而旧陆之资本家病;一方面其自身过剩之资本,不能求赢于本土,而新陆之资本家亦病。
日本以后起锐进,十年之间,资本八九倍于其前,国中租庸,日涨月腾。而日本之资本家亦病,于是相与旁皇却顾,临睨全球。现今租庸两薄之地,无如中国,故挟资本以求赢,其最良之市场亦莫如中国。世界各国,咸以支那问题为唯一之大问题者,皆此之由。我国民于斯时也,苟能结合资本,假泰西文明利器(机器),利用我固有之薄租薄庸以求赢,则国富可以骤进,十年以往,天下莫御矣。而不然者,以现在资本之微微不振,星星不团,不能从事于大事业,而东西各国,为经济公例所驱迫,挟其过剩之资本以临我,如洪水之滔天,如猛兽之出柙,其将何以御之?
夫空言之不能敌实事也久矣,两年以来,利权回收之论,洋溢于国中,争路争矿,言多于鲫,然曾未见一路之能自筑,一矿之能自开。而日人南满洲铁道会社,已以百兆之雄资,伏东省而阘其脑,而各处枝路,尚往往假资于外人,而各国制造品之滔滔汩汩以输入,尽夺吾民之旧业者,又庸耳俗目所未尝察也。夫自生产方法革新以后,惟资本家为能食文明之利,而非资本家则反蒙文明之害,此当世侈谈民生主义者所能知也。
曾亦思自今以往,我中国若无大资本家出现,则将有他国之大资本家入而代之,而彼大资本家既占势力以后,则凡无资本者或有资本而不大者,只能宛转瘐死于其脚下,而永无复苏生之一日。彼欧美今日之劳动者,其欲见天日,犹如此其艰也,但使他国资本势力充满于我国中之时,即我四万万同胞为马牛以终古之日。其时,举国中谁复为贫,谁复为富,惟有于中国经济界分两大阶级焉:一曰食文明之利者,其人为外国人;一曰蒙文明之害者,其人为中国人而已。于彼时也,则真不可不合全国以倡社会革命矣。虽然,晚矣,无及矣,此非吾故为危言以悚听也!夫宁不见今日全国经济界稍带活气者,惟有洋场,而洋场之中国人,则皆馂外商之余也。
月晕知风,础润知雨,而况乎风雨之已来袭者耶!我中国今日欲解决此至危极险之问题,惟有奖励资本家,使举其所贮蓄者,结合焉,而采百余年来西人所发明之新生产方法以从事于生产,国家则珍惜而保护之,使其事业可以发达以与外抗,使他之资本家闻其风,羡其利,而相率以图结集,从各方面以抵当外竞之潮流,庶或有济。
虽作始数年间,稍牺牲他部分人之利益,然为国家计,所不辞也。今乃无故自惊,睡魇梦呓,倡此与国家全体利害相反之社会革命论,以排斥资本家为务。寝假而国民信从其教,日煽惑劳动者以要求减少时间,要求增加庸率,不则同盟罢工以挟之;资本家蒙此损失,不复能与他国之同业竞,而因以倒毙;他之资本家,益复惩羹吹韲,裹足不前,坐听外国资本势力,骎骎然淹没我全国之市场,欲抵抗已失其时,而无复扎寨之余地;全国人民,乃不得不帖服于异族鞭箠之下以糊其。则今之持社会革命论者,其亡国之罪,真上通于天矣。
此非吾故苛其词,实则居今日而倡此不适于国家生存之社会革命论,其结果必至如是也。
要之,吾对于经济问题之意见,可以简单数语宣示之,曰:今日中国所急当研究者,乃生产问题,非分配问题也。何则?生产问题者,国际竞争问题也;分配问题者,国内竞争问题也。生产问题能解决与否,则国家之存亡系焉。生产问题不解决,则后此将无复分配问题容我解决也。由此言之,则虽目前以解决生产问题故,致使全国富量落于少数人之手,贻分配问题之隐祸于将来,而急则治标,犹将舍彼而趋此,而况乎其可毋虑是也。孔子与门人立,拱而尚右,二三子亦皆尚右;孔子曰:“二三子之嗜学也,我则有姊之丧故也。”夫欧美人之倡社会革命,乃应于时势不得不然,是姊丧尚右之类也。今吾国情形与彼立于正反对之地位,闻其一二学说,乃吠影吠声以随逐之,虽崇拜欧风,亦何必至于此极耶!夫无丧而学人尚右,不过为笑,固非害于实事;若病异症而妄尝人药,则自厌其寿耳。今之倡社会革命论者,盖此类也,所谓不可行社会革命者,此也。
所谓中国不能行社会革命者何也?欲为社会革命,非体段圆满,则不能收其功;而圆满之社会革命,虽以欧美现在之程度,更历百年后,犹未必能行之,而现在之中国更无论也。今排满家之言社会革命者,以土地国有为唯一之楬橥。不知土地国有者,社会革命中之一条件,而非其全体也。各国社会主义者流,屡提出土地国有之议案,不过以此为进行之着手,而非谓舍此无余事也。如今排满家所倡社会革命者之言,谓欧美所以不能解决社会问题者,因为未能解决土地问题,一若但解决土地问题,则社会问题即全部问题解决者然,是由未识社会主义之为何物也。(其详别于下方驳之。)近世最圆满之社会革命论,其最大宗旨不外举生产机关而归诸国有。土地之所以必须为国有者,以其为重要生产机关之一也。然土地之外,尚有其重要之生产机关焉,即资本是也。而推原欧美现社会分配不均之根由,两者相衡,则资本又为其主动。盖自生产方法一变以后,无资本者万不能与有资本者竞,小资本者万不能与大资本者竞,此资本直接之势力,无待言矣。
若语其间接之势力,则地价、地租之所以腾涨者何自乎?亦都会发达之结果而已。都会之所以发达者何自乎?亦资本膨胀之结果而已。彼欧洲当工业革命以前,土地为少数人所占有者已久,然社会问题不发生于彼时面发生于今日者,土地之利用不广,虽拥之犹石田也。及资本之所殖益进,则土地之价值随而益腾,地主所以能占势力于生产界者,食资本之赐也。(如某氏演说称:“英国大地主威斯敏士打公爵有封地在伦敦西偏,后来因扩张伦敦城,把那地统圈进去,他一家的地租占伦敦地租四分之一,富与国家相等。”
须知伦敦城何以扩张,由资本膨胀故;伦敦地租何以腾涨,由资本膨胀故。若无工业革命后之资本膨胀,则今日之威斯敏士打,亦无从有敌国之富也。其他同类之现象,皆可以此说明之。)又况彼资本家常能以贱价买收未发达之土地,而自以资本之力发达之以两收其利,是又以资本之力支配土地也。(美国人占土比儿于二十年前,买收汶天拿省、华盛顿省诸土地,而自筑大北铁路以贯之。彼时此等土地,皆印度红夷出没之所,殆不值一钱;今则其最闹之市,地价骎骎追纽约、芝加高矣。近太西资本家,率无不用此术。)要之欲解决社会问题者,当以解决资本问题为第一义,以解决土地问题为第二义。
且土地问题,虽谓为资本问题之附属焉可也。若工场,若道具(机器),其性质亦与土地近,皆资本之附属也。质而言之,则必举一切之生产机关而悉为国有,然后可称为圆满之社会革命;若其一部分为国有,而他之大部分仍为私有,则社会革命之目的终不能达也。然则圆满之社会革命论,其新社会之经济组织何如?以简单之语说明之,亦曰:国家自为地主自为资本家,而国民皆为劳动者而已,即一切生产事业,皆由国家独占,而国民不得以此为竞也。夫同为劳动者也,何以于现在则苦之,于革命后则甘之?
诚以如现在经济社会之组织,彼劳动所得之结果,地主攫其若干焉,资本家攫其若干焉,而劳动者所得,乃不及什之一。若革命以后,劳动之结果,虽割其一部分以与国家,而所自得之一部分,其分量必有以逾于今日。且国家所割取我之一部分,亦还为社会用,实则还为我用而已。如此则分配极均,而世界将底于大同。此社会革命论之真精神,而吾昔所谓认此主义为将来世界最高尚美妙之主义者(见本年本报第四号),良以此也。
而试问今日之中国,能行此焉否也?此在欧美之难此主义者,有自由竞争绝而进化将滞之问题,有因技能而异报酬或平均报酬孰为适当之问题,有报酬平等遏绝劳动动机之问题,有分配职业应由强制抑由自择之问题,其他此类之问题尚夥,不缕述。凡此诸问题,皆欧美学者所未尽解决,而即此主义难实行之一原因也。今中国且勿语此,惟有一最浅易最简单之问题,曰:既行社会革命建设社会的国家,则必以国家为一公司,且为独一无二之公司,此公司之性质,则取全国人之衣食住,乃至所执职业,一切干涉之而负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