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笑道:”好姊姊!你不要生气。你真是个好样儿的,我也敬服你。你瞧,二爷也不是那种强人的人,你好好的躺一躺,我送你回去。“麝月道:”你倒说怎么把我弄来的?“青棠道:”我携着姊姊的手,姊姊还同我说着话,同你到这里,怎么你不记得了?“麝月道:”不错的,这是梦里吓。“青棠道:”这难道不是梦里?“麝月道:”这是大家醒着,怎说是梦里呢!这真把人弄糊涂了!不管怎样,你把我的衣服给我,我好起来。“青棠道:”你的衣服在你床上。你在这床上找,自然没有。你要我去替你拿来,但是开门出去到你房中拿衣服,恐怕大家要知道了,又有人拿你开心,“你却不要怪我。”麝月道:“这怎么好!”说着,又要哭了。
宝玉道:“好姊姊!我替他[陪]个罪,你送他回房去。我看着怪难过的。”青棠道:“姊姊不要着急,我送你去。”说着翻进里床,一把把着说道:“紫鹃姊姊,我也同他好。你到底同我好不同我好?”麝月道:“我敬服姊姊什么似的,怎敢轻慢你!我是个粗人,昨儿说话说冒失了,是我该死。”青棠道:“不是昨儿的话,你要真同我好,不要拘拘束束的。我同你细细的谈心,你少不得将来还要感激的。今儿原是我试试你的,怕你嚷得人家知道,我所以也在这里。”麝月道:“这么,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的了?”青棠道:“我便不听见,也晓得你同二爷从前怎样的玩笑。你要我说一遍不要?”麝月道:“好姊姊!我知道你是神仙,你可不要说!”青棠道:“你既知道我晓得,你又装什么腔呢!”麝月道:“也不是在你跟前装腔,从前小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世事,这会子自然要拘束一点。好姊姊!你要不许,我往后依你就是了。”青棠道:“真的?”麝月道:“这有什么假的!”
青棠将麝月遍身抚摸,急得麝月只叫:“好姊姊!饶我罢!”宝玉也帮着劝。青棠道:“罢了!我看着也怪可怜的。姊姊你闭了眼。”麝月闭了眼。青棠推他道:“你翻个身!”麝月翻身向里。青棠拉过夹被将他盖了。回身向宝玉道:“今儿玩得他也够了。这个人却是个好人,我也爱他。”宝玉道:“姊姊慢慢的教导他,他比紫鹃、莺儿人略粗些、却也诚实。”宝玉见麝月半日不言语,说道:“睡着了。”棠仙一把把被拉过,说道:“正睡得沉哩,明儿早上还不醒哩。”宝玉看时,麝月已不见了。笑道:“姊姊这法真妙!真是仙法。”青棠道:“这算什么仙法呢!玩儿罢了。”两入睡了一回起来。
青棠开门出去叫人。翠篑等都起来了,见麝月还未起来,宝玉吃了点心出去了,才起来,怏怏没有意兴,大家也不理会。下午悄悄拉着棠仙说道:“棠仙姊姊!我昨儿一时急了不留神,说话冒犯了你,不要怪我。替你磕个头。”说毕就要跪下。青棠“把拉着道:”姊姊这做什么!你几时得罪我-我们这么好,你还是客气!“麝月道:”我有句话求教你。我昨夜得一个梦,奇怪得很,好像同真的一样。及至醒来,还睡在床上,不知主何吉凶?“遂细细的告诉一遍。青棠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这是个好梦。你梦中说的要明公正气的收你,这一定应的。姊姊,你的为人,同紫鹃姊姊一样,是千好人。我们都是一会中人。我老实告诉你罢!我是小姐叫我陪二爷的,已经这些时了,你可晓得?“麝月道:”不晓得。你是仙人,你陪二爷原无碍,不比我们。“青棠笑道:”我们一块陪二爷如何?“麝月道:”使得。“青棠道:”姊姊,“到那时又不要笑起来。”又道:“照你昨儿梦中的样,陪陪二爷,人家又不知道,这使得使不得呢?”麝月笑道:“只怕昨儿的梦是姊姊叫我做的,姊姊何苦作弄我!”青棠道:“我明明告诉你,你自己说是婪,本来何尝是梦呢!若说我要捉弄你,你睡着了,我不但把你送到二爷处,便把你送到人家去也容易。比如昨儿,要不是二爷,你还逃的了?姊姊!你的喜事也近了。你到闲着,同紫鹃姊姊、莺儿姊姊谈谈,将来就晓得我是好意。”麝月道:“我总跟着姊姊,姊姊叫我怎样我总依,姊姊收我做个徒弟罢!”自此,麝月与青棠分外亲热,见了宝玉,也不似从前那样拘束了。
看看过了十月,惜春、喜鸾吉期已近,两边甚是忙碌。这边到底人多,还不觉得,那边外头有些朋友家人帮着也还勉强。内里只有舒姨娘一人,同二三个丫头,一天娶两个媳妇,又局面宽大,事事要体面,以致头绪烦多,把舒姨娘忙得饮食俱废。琼玉看着心中着急;仔细一想,并无别人可以请来帮忙,只得找柳湘莲,要想请他姑母过来帮着料理。偏值湘莲报了举人,家中也是忙忙的,宝玉、贾琏反过去替他张罗。因又打发仆妇去与黛玉商量。
黛玉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你这会子都算这边的人,该在家料理,但亲家那边只有一个人,自然累了。我们这里到底还多几个人,你姑且从权,”就过去罢了。“黛玉遂把管的事交与宝钗,宝钗答应了,又道:”我们妈妈不算女家人,可以去帮个忙。“黛玉道:”这好得很了?我自己请去。“遂带了紫鹃、青鸾先到薛姨妈处,请定了,又约了岫烟,然后回来,帮着料理。
到了吉期,这日贺客盈门,内里岫烟、薛姨妈帮着照应,外间薛蝌、甄宝玉等相助。一切繁华热闹,不必细言。黛玉道:”请琼玉进来。“与舒姨娘商量道:”新人一同进门,还是一起拜堂呢?还是两起拜堂?“琼玉道:”一同过来,自然一同拜堂了。“黛玉道:”便一起拜堂,也有个次序。这话大家都没有议定,到底怎样呢?“琼玉道:”自然四姑娘在前。“黛玉道:”喜姑娘是姊姊,四姑娘是妹妹,我们太太都算女儿的,难道姊姊倒居妹妹之后?似乎不大顺当。“琼玉道:”依姊姊怎样呢?“黛玉道:”你的意思,自然要尊敬四姑娘,殊不知四姑娘绝不在这上头讲究。依我说,拜堂结亲次序,自然要让喜姑娘。你把四姑娘住了正楼,喜姑娘住了东楼,你原是以四姑娘为主。将来这称呼怎样,也要斟酌定了,好吩咐下人。“琼玉道:”姊姊说得是。下人的称呼,这却没有想到。“
黛玉道:”你这回子现已居官,又是一家之主,那少爷的称呼可以免于,应该都称老爷。姨娘已受太安人封典,应该称老太太。新人过来,便应称太太。但两位太太怎样分别,这要斟酌。“舒姨娘道:”琼玉又没有兄弟,大太太、二太太也还使得“黛玉道:”也只得如此。但称那个作大太太呢?“琼玉道:”自然四姑娘。“黛玉道:”四姑娘必不肯,又是大家推让,不如姨娘定了的好。“舒姨娘道:”依着次序,自然年纪大的称大太太。“黛玉道:”还有一说。喜姑娘在前,四姑娘必不介意;若四姑娘在前,喜姑娘居次,喜姑娘心里未必泰然。况且喜姑娘是那边先说的,你反耽搁许久,倒去求四姑娘;及至四姑娘叫你求喜姑娘,你才开口。这回子再把人家居次,叫喜姑娘心上怎么过得去呢!旁人怕也要议论“姊居妹下”的。“舒姨娘道:”小姐说的是。四姑娘那日原说让他的、,就这么定了。你心里怎样的敬服四姑娘,你提另行去,?我们不管。“琼玉只得依了。
一回儿,新人进门。结亲已毕,送人洞房。”琼玉只得先至东楼合卺,再至正楼。两边新房陈设,一是华丽,一是闲雅,观者无不艳羡。也有询访的,也有议论的,也有知道底细的,也有不知道的,纷纷不一。到客散之后,琼玉来至舒姨娘处,黛玉也在那里。琼玉道:“姊姊这几天累得很了。”黛玉道:“累倒不觉得,事头却零碎得很。这回好了。我爽利明儿给你道喜的了。”琼玉道:“我要请教姊姊。”坐近黛玉身旁,低低的说道:“我今儿到岁寒楼去不去?”黛玉道:“这怎么说?我不懂。”琼玉道:“从前四姑娘当面说的话,他的意思不过挂个虚名,一切世事是不能的,这事姊姊也听见来,今儿恐怕未必要我去。我若去,又怕四姑娘恼;若竟不去,又怕冷落了他,况且也不像个样儿。倒没了主意了,所以请教姊姊。”
舒姨娘听着笑,黛玉也笑道:“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这点事就没主意的!照这么着,将来这两位太太恐怕你招呼不过来呢。四姑娘原说借个名儿,今日拜堂结亲,都是这名儿之内,你这回子又什么去不得呢!难道不在名儿之内?至于四姑娘意思怎么样,你见机而行,不要拗他就是了。”又笑道:“你想来也不敢拗他的,毋须我嘱咐。”又向舒姨娘笑道:“我们这兄弟真是至诚到了家!不是他,却也求不动四姑娘的。真是佛都下了凡了!”舒姨娘道:“我们家里,小姐是个仙人,这回又来了一位佛,琼儿的造化也不小。亏他还有这点诚实。他自从姊姊去了,不拘什么事就说忘了问姊姊,一回子又说要问姊姊去,天天的念诵着”不惯得很“哩,这回子姊姊回来了,自然的尽着问了。”黛玉道:“往后好问四姑娘了。”又道:“你还不去!我也要歇了。”
琼玉笑着出来,带了两个丫头到园中。上了岁寒楼,至中间坐下。叫丫头:“进房去把太太带来贴身伺候的姊姊找-位出来,说我有话说;”一会子,入画出来,见了,磕下头去。琼玉站起来拉住,问了名字、年纪,知比惜春还大两岁,想是自幼伺候的了。因说道:“姊姊是自幼伏伺姑娘的?”入画答应道:“是。”琼玉道:“我与姑娘结亲的原委,你都晓得的?”人画道:“那天姑娘在那边,我也在那里。”琼玉道:“我倒没有留神。”又道;“我承姑娘面允,今日果然下降。姑娘是仙佛中人,我原不配忝为夫妇,但世俗结亲也须要应个名儿。又不知姑娘意思如何,未敢造次。特地请姊姊出来,烦你代达姑娘,我在这里候信。”入画听着,含笑道:“姑爷请坐:我去回姑娘。”进入房去不多一回儿,出来说道:“请姑爷到东楼结亲,姑娘这回子正打坐哩。到四更天,姑爷到这里来就是了。”琼玉听了,喜出望外,遂转至东楼与喜鸾成亲。
却说喜鸾人才与宝钗相仿,在迎、探、惜、纹,绮之上,只因出身寒薄,父母早亡,所以无人问名。从前在荣、宁两府往来,独蒙贾母、王夫人之爱,又与宝玉最为友爱,心中常自忖度:“可惜宝玉这个人才生在自己家里。将来我若嫁得这么个人,方可称意。”后来知道甄宝玉与宝玉一般的面貌便又移到甄宝玉身上来。又闻甄宝玉已与李纹缔姻,自伤命薄,无人作主,失此人才,十分抑郁。忽闻王夫人要把他养做女儿,许与林琼玉,心中自是喜欢。到了荣府,听丫头们说,“这琼玉的好处,也不在宝玉之下,惟嫌年纪尚小,即使成了,也还要耐守数年。忽然闻得琼玉”要求惜春,心中诧异。因想惜春必不能成,也还不十分着急。忽然又听见惜春肯了,不但肯了,而且请琼玉过来面议。初时还不相信,后来玉钏细细告诉了,才知竟有此事,不觉索然意尽,闷懑几日;遂生起病来。
其时黛玉初来家中,上下都忙忙碌碌,也无人理会,也无人劝慰,心中辗转思想,不恨惜春,反恨琼玉。及至琼玉、惜春面订时,惜春说出定要先聘喜鸾,琼玉当时面求,贾政、王夫人商允,玉钏又、一告诉,方渐渐的病懊起来。心想:“惜春是琼玉注意的人,必是惜春居长,自己必然居次。”又想自己的容貌比惜春强了许多,琼玉反拜服惜春,于自己略不措意,“这种人必是性情古怪,断不能像宝玉这样多情。”如此一想,不但有恨琼玉的心,-并且有厌琼玉的心。所以临行时抱着王夫人大哭,王夫人等以为感恩依恋,不知其满腔愤郁无所发泄也。
孰知一进门来,先请自己的轿子。拜堂时,惜春立他肩下。合卺时,又先到东楼,后到那边。新房中陈设又十分华丽。家人仆妇丫头满口都称大太太,心中反诧异起来。想道:“难道把我居长,把惜春反居次?又何必苦苦的求惜春!”又想道:“大约是琼玉初求惜春的时候,未见惜春的相貌。及至见了,不大体面,所以把他居次,也未可知。”又想道“我的相貌他也未见,一定是丫头仆妇们告诉他的。”又想:“惜春比我年纪小,以齿相序,也未可知。且看他待我的情意如何。”以此心中恨琼玉、厌琼玉的心已去了一大半。及至人静后,听得丫头说道:“姑爷进来了。”一路靴声进入房来。丫头们都散去,自己掩了房门,将一边幔子挂起,移灯人幔,宽衣上床。
喜鸾于帐隙偷窥,见琼玉长身玉立,英秀之气十分可爱,心中忖道:“这那里像十二三岁的人!原来长得这么大。这神情不像个无情的。”顷刻间把心上那一半也消归乌有,反生出喜爱的心来。琼玉又温柔缓款的叙了一番的话,“并说”我是慕四姑娘道行,特地求来为讲论的师友。一切家中的事,全仗姊姊主持,所以母亲,姊姊定了,将姊姊作为正室。四姑娘同姊姊本是姊妹,还叙姊妹就是了。“喜鸾初时含羞不语,说到这里不能不答,只得说道:”我是因着四妹妹不耐烦琐屑的事,所以勉强来帮他的。我如何敢僭妄呢。还要求老太太斟酌才好。“琼玉道:”姊姊不必过谦,这是已经定了的,我所以先到姊姊这里。“喜鸾心中更加喜悦。一觉醒来,琼玉起身道:”我失陪姊姊,去看看四姑娘。“喜鸾道:”你本该先到那里的。“
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