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先生
念庵先生。年六十。门人欲为寿。以书辞之曰。今世风俗。凡男妇稍有可资。逢四五十谓之满十。则多援显贵礼际以侈大之。为之交游亲友者亦皆曰。某将满十。不可无仪也。则又醵金以为之寿。至乞言於名家。与名家之以言相假者。又必过为文饰以传之。而其名益张。凡此皆数十年以来所甚重。数十年以前无有是也。夫满十而不容无言。交游亲友知之矣。然在人亦有宜不宜者。某今年十月十有四日。幸满六十。回思先人保抱维持之艰。与夫顾惜教诲之专诚。不意遽至於今。至於今年且六十。不可谓非寿矣。而先人所以望之子。与子所以自待以终其身者。反之丝毫无有也。故凡满十而悲伤益甚者。惟洪先为最。以悲伤负罪之人。而纳宾客之礼际与其言。是非忘哀而为乐乎。自洪先有知以来。以生日未能奉一觞於先人以为报也。故未尝受妻子之奉以自为乐。平日不敢自为乐。一旦而纳宾客之礼际与其言以为乐。非君子所取也。非君子所取者。君子所不行。惟执事亮之。且古者。六七十之养於学校者。尊其行也。故养之以乞言。又其老也。则宪老而不敢乞言。惧其劳也。是安其老者将以乞言。未尝以言侈大之也。不敢少增其劳。未尝以饮食烦之也。不肖空生无比数固矣。概以古昔。其不敢又若此。是以先期力疾以辞。不然。将扫迹一楼。是绝其承教於君子也。惟执事亮之。
念庵之高祖曰庆同。号善庵。以孤子出继。承家难之後。卓能自立。有奇行厚德。然则念庵取号必本於此。乃小说谓念庵之父为知州。过一庵中。接流尸葬之。生子名洪先。号念庵。考其尊公讳循。字遵善。号□□。弘治己未进士、刑部主事、副使。归隐不出。未尝为知州。
遵善公当会试时。身故贫。一日亡其囊中罽褐。同舍唐鹏内不自安。物色其人。绐访得之。比入座。唐故戏探其囊。出褐示曰。是不类君家物耶。罗目逆曰。汝毋戏言。唐又持褐相辨。则趋出向其人曰。唐谇语也。唐归。怒曰。君失褐不取。何也。曰。吾失褐。不甚损。彼张恶名。尚得为士人乎。唐始逊谢不及。尝如白河泛商。舟泊襄阳。旅舍有来奔者。佯若不谕意。促之出曰。此非子宜留也。其人吐实。则忿怒脱走。出栈道邮亭。亭长告曰。恶地不可留也。时已昏黑。不得已居之。夜半户开。月色中美女婷婷。来坐榻上。意其奔也。不之答。遂熟寝。少顷。从者作魇语。起问之。已为鬼物所侵。返视户。户固扃也。明日以告亭长。亭长曰。此妖杀人多矣。而莫能动公。公福德未可量也。
唐先生
荆川先生出入仅一小航船。敝甚。不蔽风雨。中仅五尺。伛偻而坐。凡三四年自如。一日泊陈波舖。家人取路傍碎砖。舖人出噪曰。此官墙砖。安得盗之。纠众为难。中有识先生者。乃得免。後以病就医无锡。友人见船敝。以小楼船易之。至耦塘。遇豪仆舟。舟牵罣其尾篷。仆怒甚。抶牵夫。以砖石系先生舟。先生自出逊谢。以名帖投之。皆不省。痛抶且骂而去。先生因作知命说。谓航者。吾分也。楼船。非吾分也。据其分。航可免侮。非其分。楼船不免。据其分。三四年可。不则一日固不可。有味哉此言。可以深思自省矣。
陈后冈束。没後。贫甚。有赙金数百两。先生收之为经营。而岁归之息。又以田租时周其乏。其子渐能读书。言於督学雷古和。进之学宫。噫。只此一节。先生之过人远矣。
先生以乡贤事答学中书云。乡贤之祀。关闾巷万口公论。关国家彰瘅大典。非势位可得而干。非子孙可得而私。若可以势位干。则鲁国之祭乡先生於社者。当太牢於三桓。而不当太牢於一栖栖伐树、削迹之人矣。若子孙可得而私。则三桓之有力皆当奉其祖父。以从祭於社与祭於大烝矣。孔子之作春秋以垂不朽。当大书特书叔纥之名於郑侨、吴札之上矣。故曰。称天以诔之。称天以諡之。此臣子事其君亲。如事天之心。而不敢以一毫之私与焉者也。此之谓古道也。仆不能自谋。而能为人谋乎。草草亮之。
乡贤一说。大率出於有力子孙遮掩门户及无耻生员餔醊之徒共成之。绝无足为重轻。罗念庵以吉水乡祠駮杂。所祀非类。耻其父与之同列。一日入城拜宫墙。奉其主以归。此仁人孝子事亲如天之心。亦事死如生之心也。乡党自好者。未死时必不肯与乡里无赖为伍。死而魂气有知。何独不然乎。既作答学中书。因漫记其说於後。
万文恭语王文肃云。吾师唐荆川。刻身练名节。习於世故。实万倍不敏。乃师用才高。不能无见锋锷。而不敏仅仅藏拙自守。嘿而图寡过已尔。此语最公道。然为文恭易。为荆川难。
先生以郎中差往蓟州阅视土兵。时总督则思质王司马也。先生自以学达天人。才兼文武。又前辈也。出山任事。目中已无司马。司马自以名位已重。主眷甚隆。又世家也。乘时立业。视先生为下僚老儒。其不相得固宜。及司马受祸。弇州兄弟以一卒不练之旨。归怨先生。然世庙实以边儆怀怒。托此为词。而司马亦不欲以练兵二字闻於朝。何者。恐各镇徵兵藉口日减。力所不能支也。
吴先生
先生讳昂。字德翼。海盐人。六岁而孤。性端颖。嗜书。闻海甯祝先生萃者。履方笃行。以员外郎予告。家居教授。往从之学。四方学者多从之。公短褐草鞋。从一老苍头。负书走数十百里。及其门。就江滨濯足。更儒衣冠以进。谒者以告。祝先生大惊曰。此非可以常人目也。既见。拜而请曰。昂。鲁人。窃慕先生。不敢请。愿受高足弟子学。先生曰。生来晚。书舍尽满。无所置生。唯室旁一牛棚。幸无牛。生甯得居乎。公曰。唯。唯。无不可。於是祝先生益大奇吴生。令人扫除涂塈。使可居。公遂解衣。杂涂人共作。不日就舍。时祝先生持教最严。常映户以察羣弟子。公在羣弟子中最苦。外被一敝袍。而衷一败絮袄。又时时见老苍头寒。则解而更相衣。甚或周走於室中。跳踊以敌寒威。而日夜诵不辍。其精悍深造。盖纨绮羣弟子所不及也。岁暮。辞祝先生归。怏怏有赧色。先生曰。吴生去不来矣。彼仅谓束脯不备也。小礼不大妨。执是中止。而今业不得成耳。乃齎米二石。布二匹。遣赠吴生为岁计事。且要明年当复来。公曰。吾事先生。如此其浅鲜耳。先生为是者。徒心詧昂也。不以此时力学依先生。异日者悔何从乎。除夕。家庭啐酒爆竹事已。即徒步诣祝先生。比明。祝氏诸族人。少长济济。拜元旦庆。而吴生俨然在列。祝先生大骇曰。而安得至乎。公曰。先生所以爱昂者备矣。士感知己。可奈何。由是愤厉激发。日镂心铅椠。学大成。後举进士。官福建右布政。归。混迹农渔。意甚适。人或侮之。亦不较。一日驾舴艋入郡城。会郡中两措大南行。触其舟。两措大怒。邀公葺。盖公素貌侵。又眇其一目。布衣毡帽。局促舟中。舟中又无繁华供具。逆揣其为农庄人。欲道辱之。公曰。二少年秀士耶。老农悞触舟。不足辱。藉令舟坏。当代为葺。但老农囊无钱。能携至西门汤别驾家。当贷以供费。如其言往。汤别驾一见曰。呀。公玄遁久矣。何以至此。因顾两生曰。此海盐吴老先生。君知之乎。两生微有惭色。坐定。公具以告。别驾曰。泛舟於河。两相触。即两不相慎也。偏责公不可。如知公先达。渠又甯敢责乎。公曰。两君子初不胜恚。幸宽之至此。又敢祈宥。请以白金二钱。为榜人油麻之费。於是两生??双然汗下。惶遽告退。公愈益恭。必欲致其金而去。明日。两生扶服谢过不已。公慰遣之。祝先生死。吴公奔赴丧次。寝苫枕块。擗踊号哭。如子於父。人尤多之。
沈镜宇先生
先生虽出鼎族。而清约简素。无异寒士。官礼部。高中玄为尚书。大作气势。以事诘某主事甚厉。先生遣一吏白曰。沈郎中在外说道以为不可。高矍然。立延入谢过。久次丞光禄。告归。入京俟补。张太岳在事。见谒刺。曰。何处有沈光禄。仅与尚宝。寻晋卿南中。见时态日异。告归不出。
方在告。予正馆其叔氏家。每考试入城。见先生从水次步至鸿禧寺。可二里许。幅巾旧衣履。遇者不知其京卿也。尝乘小舟过昇山。一人挽纤。一人把楫。遇农船纤罣。不能去。自顶席扉揭之。适与予舟相值。拱手一笑而已。
先生父巽州翁。醇诚正直。号称宿儒。余备馆宾。相见必谈旧人、旧规、旧事。余间能酬答。则大喜。谓诸子曰。这先生尽可与谈。比余通籍。见一贵人用此法。亦借此以讽。贵人笑曰。安用及此。深悟德之短长在无意口角上见之。可不慎与。
翁既宿儒。试多居首。独厄於秋闱。嘉靖戊午。宗师以奚冠冠素为题。翁举古制冠名实之。【勤学者晚而不遇。每坐此病。盖胸书卷物而不化也。】
镜宇先生只轻轻点缀。翁阅甚怒。至欲与杖。其馆宾进曰。案发而殿。未晚也。乃得止。比发。则翁居劣等。先生名在第三。意不自得。弃去。时去贡期甚近。亦不顾也。镜宇即是年中式。次年成进士。是时沈氏阙科第已十年矣。
翁颖敏绝人。幼时父老以历日授使读。一览。暗诵。不差一字。殁时年八十余。三子三孙。皆贵。又三十年。诸孙梓其时论二十一篇。古质宏雅。兼理学经济有之。余得为序。了一生景仰与其家三代交情心事矣。
许敬庵先生
余非知学者。亦非能讲者。惟念许先生同乡前辈。且仆起功名之会。恬愉得丧之涂。因往见之。和气蔼然。令人心服。遂礼为师。先生密嘱曰。我湖翰林甚多。德业未见光显。子勉之。余闻汗下。由今思之。负愧多矣。
师尝深辟轮回之说。余曰。刑罚所不加者多矣。即无此事。犹当设出儆戒人。况实有而辟之。辟之。则其说益长矣。师欣然笑曰。此等议论尽好。然不可以训。
一日与师坐舟中。谈升沈事。余率尔问曰。先生以铨部转佥事。闻报时。意下如何。曰。也有两日不自在。徐曰。若在今日则否。余曰。先生前句是真话。即是圣贤话。後句倒多了。
【臣子之於君父。东西南北。惟其所使。余往时自翰林出为郡守。且戎马之乡。而心中略无不自在处。此处颇觉胜人。】同坐者相顾愕然。师颜色自如。曰。正是学问相长处。
一日会讲岘山寺。请吴养晦先生为主。先生。师之乡同年也。年老而贫。日午未至。师候之。出入寺门数次。立堤上远望。见小舟必问其仆曰。是否。久之傍偟曰。吴兄在舟中。冷矣。饿矣。既至。亲下堤扶掖。懽甚。问途中安否。礼置上座。极恭。时列坐者甚众。或言妖书事。语侵郭宗伯。几至攘臂相竞。师厉声曰。不必谭。此等事决非读书人所为。语次。一座帖然。因此益服师之才情。盖精神管摄有在言语机锋之外者。
李见罗出狱戍闽。道上仍督府威仪。既至福州城外。师出见。劳问垂涕。顷之。正色曰。蒙圣恩得出。犹是罪人。当贬损思过。奈何一路震耀。此岂待罪之体。见罗艴然曰。迂阔。而师气色益和。丁敬宇
【今曰改亭。】
先生。令句容。清勤爱民如子。入觐。当留为御史。故张太岳门生也。谒见朝房。张亦素闻其名。问句容後事如何。对曰。得复任五年。方可尽行其志。张厉声曰。迂阔。夫复任一节。诚不可行。然却是先生真心真话。所当奖重。而许师之言。乃人臣正理正法。皆不免迂阔之诮。何耶。
敬宇在南中。勤於事。与余最相得。每顾而叹曰。早用十年。干许多勾当。今老且惫矣。唐张嘉贞曰。昔马周起徒步。谒人主。血气方壮。太宗用之。能尽其才。甫五十而没。向使用少晚。则无及。陛下不以臣不肖。必用之。要及其时。後衰无能为也。且百年寿谁为至者。此言出於人臣为干进。用人者於此细思。则汲汲引进与爱惜保全之意当油然而生矣。
钱澹庵先生
先生刚直孤介。深於理学。尤长经济。晚年登第。仅以武选郎罢归。盖同官某构於大司马杨虞坡。杨信而逐之也。家居坦然。勤於农事。至亲操畚锸。诸子皆有文章。丙子年。长君负□□时名。三试皆第一。俄暴疾卒。先生年六十八矣。瞠视不能言动。亦不思饮食。如木偶然。惟目睛尚动。气休休出入而已。幼子士完新入学。应遗才试。往武林。来别亦不能应。比放榜。士完中式报至。先生跃起。焚香拜谢。平复如初。又二十年乃没。士完即吾友继修。今为山东制府。缜密清和。盖世其家学者也。
先生少贫。茅鹿门先生见而奇之。以从女归焉。生三子。先生过同年陆布政纶。女童杜氏递茶。归谓茅曰。杜女唇红。生子必贵。遂请于陆纳之。果育继修。茅爱而乳之。愈於所生。为聘沈巽洲先生之女。先生甚重其壻。女亦贤孝。相敬如宾。可见贵人出世。际遇不凡。茅夫人三子。或夭或贫。继修极力拯之。不使失所。茅真贤妇人。终亦食报。而两先生具只眼。得子得壻。俱非偶然者矣。
先生学问识力。极见推於许敬庵。先生殁。而许先生志之最详。末云。论学确为孔门嫡派。而陶熔变化。力亦有所未全。故或刚而近於激。或大而失於疏。或处家庭乡党。有偏蔽不该洽之处。先辈秉笔公直如此。许先生固不可及。而钱先生之贤益显。今之谀墓者。岂非无善可称。故无病可见。一概以游词塞责与。
先生试於督学林公。当受饩。同试生邵鈇以廪居劣等。先生正补其缺。抗言於林。谓邵生文劣行优。宜饩如故。林色动。允之。
李临川、沈继山二先生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