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云。阳明广东用兵回。经兰溪城下。过时。章文懿尚在。阳明往见。在城外即换四人轿。屏去队伍而行。盖阳明在军中用八人轿。随行必有队伍也。至文懿家。阳明正南坐。茶後。有一人跪在庭下。乃文懿门生。曾为广中通判。以赃去官。欲带一功以赎前罪。文懿力为之言。阳明曰。无奈报功本已去矣。然本实未行。人以为文懿。似多此一节。余谓诚朴之人。易为人所欺。然心实无私。言之益见其厚。
枫山先生卒于嘉靖元年。阳明广东用兵在六年。远不相及。事平七年。阳明告归。卒于南安舟中。未尝生回。经兰谿城下也。为门人请托。先生必不为。阳明有道人。可不可。自然以情告。宁有未发本而诞言已发之理。狙诈之术。庸人所羞。而谓阳明为之。且以对长者乎。或者江西俘宁王过兰谿。相会未可知。要之。先生决不为一门人力言。果言。阳明必有以处决。不作诞语也。
又云。章朴庵。名拯。枫山之侄。释褐为给事中。後官至工部尚书。清操淳朴。略与枫山等。其致仕回家。有棒余四五百金。枫山知之。大不乐。曰。汝此行做一场买卖回。大有生息。朴庵有慙色。
枫山先生卒时。朴庵方为布政。治其丧。请恤典。比尚书忤旨归。则先生卒已十余年。俸余五百。足见清操。何大不乐。先生素待人以礼。叔侄之间。义不掩恩。买卖生息之言乃市井小人之口。先生决无此语也。
又云。武宗未年。当弥留之际。杨石斋已定计擒江彬。然彬所领边兵数千。为彬爪牙者。皆劲卒也。恐其仓猝为变。计无所出。因谋之于王晋溪。晋溪曰。当录其扈从南巡之功。令至通州听赏。於是边兵尽出。而江彬遂成擒矣。
武宗晏驾在十六年辛巳三月十四日。杨石斋即以遗诏散豹房威武营官军。至十八日。诱江彬入内。奉皇太后密旨。擒付狱中。石斋故与晋溪相左。前十二月改晋溪于吏部。以王宪代为兵部矣。
庄定山先生
先生以南行人司副。家居三十年。奉旨赴都。过吏部堂。止三揖而不跪。【中外官过吏部堂本无跪礼。】
补原职。迁南验封郎中。中风疾。告归。明年考察。以老疾罢官。主者。倪公岳也。丘琼山深嫉定山。曰。引天下士背叛朝廷者。自(旦水)始也。
後渠评品
崔後渠评大厓李世卿集云。李子未知诗。其词险。其调戾。文则庶矣。古而鬯。简而腴。奇而妥。
又评圭峯集云。罗景鸣。振奇人也。故其言捷于异。而奇于典。其昭于细故。而闇于大。然能自冶伟词。不乱于颓习。评白沙禅而疏。一峯尚直而率。定山好名而无实。又云。白沙受清秩而交泛。一峯行乡约而戮族人。定山晚仕而败。独推重章枫山甚矣。然指谪三公处。殊不尽然。禅与疏二字非白沙本色。其交亦非泛泛者。戮族人。事必有故。苟为所不可。除之何害。定山以老疾被察典。不可谓败也。英皇之狩。袁彬沙狐狸扬铭实从。门达自以詗察得幸。仲凫谓袁彬门达实从。必别有据。至其恕李文达之夺情。犹可言也。而讥周文襄。则非北人入词林。不熟钱谷事。宜其以余米为訾。
後渠长子滂。少颖异。以子房、孔明、自期。後渠屡斥其狂。後乡举。强力治田圃。宽。後渠家食甚赖之。嘉靖己丑卒。年三十四。
荐贤
蔡京荐龟山。石亨荐康斋。赵文华荐荆川。荐而得召。自然当应。世乃以此为病。何与。虽然。此三人者。尚知荐贤。今之忌嫉者是何等心肺。宜其以荐者为病也。
康斋先生以讼至县庭。原以墓田。此大不可已。大不得已处。何损于日月乎。
邪正
凡真正道学。决被攻击推敲。即贤者犹不免致疑于形迹间。而惟一种邪说横议最能惑人。为人所推。举国趋之如狂。故似李卓吾次之。匪敢雌黄。聊志吾过。
李卓吾
卓吾名贽。曾会之邳州舟中。精悍人也。自有可取处。读其书。每至辩穷。辄曰。吾为上上人说法。呜呼。上上人矣。更容说法耶。此法一说。何所不至。圣人原开一权字。而又不言所以。此际着不得一言。只好心悟。亦非圣人所敢言。所忍言。今日士风猖狂。实开于此。全不读四书本经。而李氏藏书焚书。人挟一册。以为奇货。坏人心。伤风化。天下之祸。未知所终也。
李氏诸书。有主意人看他。尽足相发。开心胸。没主意人看他。定然流于小人。无忌惮。卓吾谓。只有东南海。而无西北海。不知这日头没时。钻在那里去。又到东边出来。或曰。隐于崑仑山。然日县上之正中。则下亦宜然。决非旋绕四傍而无上下者。且由上下。则四傍在中。只四傍。岂能透上达下乎。理甚明白。勿多言。
卓吾列王陵、温峤、赵苞、为杀母贼。夫对使伏剑。陵其如何。峤过江东。原欲奉使即归。苞母在贼。降而救母得矣。然必败之贼。母子俱死国法。忠孝两失。悔将何追。古人值此时势。万不得已。几许剜心呕血。尚论者又复苛求。宜其宽于胡广、冯道也。
黄叔度二诬辨【徐应雷着】
黄叔度言论风旨无所传。闻入明嘉靖之季。崑山王舜华【名逢年。】有高才奇癖。着天禄阁外史。托于叔度以自鸣。舜华为吾友孟肃【名在公。】
诸大父。余犹及见其人。知其着外史甚确。自初出。有纂入东汉文。王舜华尚在。而天下谓外史出秘阁。实黄徵君着。则後世曷从核真赝乎。叔度无弦琴。曷横加五弦七弦诬之也。近复有温陵李氏着论曰。牛医儿一脉。颇为害事。甚至互相标榜。目为颜子。自谓既明且哲。实则贼德而祸来学。回视国家将倾。诸贤就戮。上之不能如孙登之污埋。次之不能如皇甫规之不与。下之不能兴狐兔之悲。方且沾沾自喜。因同志之死以为名高。是诚何忍哉。此乡原之学。不可以不早辨也。此李氏有所激而言也。李氏尝曰。世固有有激而言者。不必说尽道理。明知是说不得。然安可无此议论乎。李氏盖激于乡原之与世浮沉也。而移色于叔度。竟不考诸史传。评叔度之始末。按朱子纲目。于汉安帝延光元年冬。书汝南黄宪卒。当是时。天下无党人。又四十五年为桓帝延熹九年。捕司隶校尉李膺、太仆杜密、部党二百余人下狱。遂策免太尉蕃。永康元年六月。赦党人归田里。又三年。为灵帝建宁二年冬十月。复治钩党。杀前司隶校尉李膺等百余人。史册之彰明较着如此。计诸贤之就戮。去叔度卒。已四十有八年。夫诸贤之最激烈者莫若李膺、范滂。李膺且死。曰。吾年已六十。范滂之死年三十三。遡叔度卒之年。李膺年十三。范滂正未生。故曰当是时。天下无党人。盖宪卒之十有六年而滂始生。宪卒之三十有八年为延熹二年。而膺以河南尹按宛陵。大姓羊元羣始与时忤。又七年而党事起。则党人之祸。于宪何与哉。宪虽大贤。安能救诸贤之就戮于吾身後之四十有八年耶。岂谓当宪之时。党人有兆。李膺虽幼而有长于膺者。范滂虽未生而有先滂生多年者。叔度曷不化诲之。使不及於祸耶。噫。即使叔度与诸贤皆同时。自孔子不能改一子路之行行以善其死。而何以钩党百余人。责一叔度也。岂谓不能维持国事。使吾身殁四十年之後。刑戮不加於善人耶。则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而何以责不就徵辟之一布衣也。是故叔度之隤然处顺。渊乎似道。无异孙登之默。何以曰不能如孙登之污埋。当叔度之生存。尚未有党人之名。何以曰不能如皇甫规之不与。诸贤未至於就戳。何以曰不能兴狐兔之悲。又何以曰回视国家将倾。诸贤就戮。方且沾沾自喜。因同志之死以为名高。李氏之轻于持论如此。不亦无其事而唾骂名贤盛德乎哉。且叔度之为颜子。为千顷波。盖诸贤之目叔度。不闻叔度之目诸贤也。何尝互相标榜。叔度稍以言论自见。则为郭林宗。叔度不死遭乱。则必为申屠蟠。总之。必能保身。何尝自谓既明且哲。夫以李膺之简亢。独以荀淑为师。乃牛医儿年十四。荀公一见。竦然异之曰。子吾之师表也。以戴良之才高倨傲。自谓仲尼长东鲁。大禹出西羌。独步天下。无与为偶。而见叔度未尝不正容。及归。惘然若有失也。叔度盖易之所谓龙德耶。何以曰贼德而祸来学。曰。此乡原之学也。且李氏既恶乡原矣。顾于胡广、冯道、有取焉。何也。盖李氏奇人盛气。喜事而不能无事。以济世为贤。而不以遯世为高。故喜称胡广之中庸。冯道之长乐。绝不喜叔度之无事。今李氏方盛行于世。故览者不察也。余故以纲目之大书特书辨之。虽然。千顷汪汪。万古如斯。澄之淆之。河海不知。余固辨其所不必辨也。
余守拙。于人无敢短长。独于卓吾云云。自知为众所笑。及读二诬辨。乃知此老本末略被人窥破。又见太仆瞿洞观墓志。有最不喜温陵人李贽一句。而朱大复执议最坚。一旦问曰。李卓吾何如人。余直以意对。大喜。要知世间自有同心者。乃大复以狱中不堪其苦。书刀自刎为天报。事有无不可知。只据所刻书评论。至欲翻倒孔夫子坐位是何等见识。何等说话。惟焦弱侯尊崇之。若闻此言。必且推几大骂。弱侯自是真人。独其偏见至此不可开。耿叔台侍郎在南中谓其子曰。世上有三个人。说不听。难相处。子问为谁。曰。孙月拳、李九我与汝父也。
焦弱侯推尊卓吾。无所不至。谈及。余每不应。弱侯一日问曰。兄有所不足耶。即未必是圣人。可肩一狂字。坐圣门第二席。余谓此字要解得好。既列中行之下。不是小可。孟子举琴张曾皙为言。而曰嘐嘐。古人行不掩言。不屑不洁。吾未敢以为然。盖孔子尝言之矣。曰。狂者进取。取而曰进。直取圣人也。狷者有所不为。有不为。直欲为圣人也。取字径捷。为字谨密。乃二人分别处。故圣门之狂惟颜子可以当之。曰。见进未见止。狷惟曾子可以当之。曰。参也鲁。此其气象居然可见。下此则为狂简之狂。至三疾之狂又须别论。盖一则界中行狷而言。是其品也。一则一冠矜狂而言。是其病也。如德字有吉、有凶。仁字有小、有大。悍字有精、有麤、有凶。古人用字。义各不同。今乃一概混而称之。猖狂无忌惮者。引以自命。圣人固曰。贤知之过。已豫忧思有以闲之矣。
卓吾初与耿天台不相入。焦弱侯受天台国士之知。在南中建祠堂会讲。其弟叔台又为操江都御史。相与推尊。卓吾亦以二公弥缝。焚书中大加赞服。天台学问自佳。奖进後学尤力。与张太岳最相善。夺情致书。为录于後。
去冬苍皇颛启奉慰。时尚未悉朝议本末。伻还。辱示奏对录一册。仰惟主上眷倚之隆。阁下陈情之悃。精诚纚纚。溢於缃帙。藉今世有仲淹。而缀之太甲说命篇中。当更为烈。不可论古今矣。某尝思。伊尹毅然以先觉觉後自任。初不解所觉何事。近始省会。挞市之耻。纳沟之痛。此是伊尹觉处。盖君民与吾一体。此理人人本同。顾未肩其任。便觉之不先。譬彼途人视负重担者。其疲苦艰辛。自与暌隔。故不无拒蔽于格式。而胶纽于故常也。惟伊任之重。觉之先。其耻其痛若此。即欲自好。而不冒天下之非议可得耶。夫时有常变。道有经权。顺变达权。莫深于易。易以知进而不知退者为圣人。亦时位所乘。道当然也。古惟伊尹以之。兹阁下所遭与伊尹异时而同任者。安可拘挛于格式。而胶纽于故常哉。乃兹议纷纷。是此学不明故耳。忆昔阁下为太史时。曾奏记于华亭相君所。士绅佥艳颂之。某尝以请。而阁下故恚曰。此余生平积毒。偶一发耳。某时(双)然。窃谓世咸藉藉钦为忠告訏谟。而先生故以为毒。何也。积疑者许年。近少有省于伊尹之觉。而後知阁下之所为毒。其旨深也。夫今士人自束发呫哔以来。便惟知以直言敢谏为贤。而其耻其痛不切君民。则世所谓为贤。非毒而何。某非阁下之觉。亦终蒙毒以死矣。
天台所经相公用事者。分宜、华亭、新郑、江陵、吴县。皆不甚龃龉。观所与江陵一书。大略可见。王阳明初不为杨新都所知。後不为张永嘉所喜。极于桂安仁之嫉妬。既殁岭表。可以已矣。椎敲弹射。无所不至。甚至夺爵而後止。阳明和粹。造到极纯熟地位。岂果有所自取乎。大抵经霜雪一番。增一番凛冽。经煅炼一番。增一番光彩。安得人人而悦之。为大臣者亦大可以思矣。
权臣受枉
郭青螺为胡庐山直墓志云。副使入京补官。江陵犹加礼。延之上座。既别。致书不答。考之江陵集中。答书甚详。可见权臣亦有受枉处。即如分宜之恶。古今无两。然惟杀杨椒山、沈青霞、郭损庵。出其父子主意。张半洲、李古冲。则赵文华结构得罪。千古可恨。其他受祸受摈。出其报复者固多。却有世宗独断。与部院公评。历历可指。今其子孙皆推之分宜名下以自解。又如嘉靖癸亥以後。事体皆推之华亭。隆庆庚辛两年事体。皆推之新郑。万历十年以前。必推之江陵。十七年以前。必推之吴县。二十二年以前。必推之太仓。此後相权日轻。其风稍息。而终亦不尽免者。则祖前人余说也。
阁部争权
万历十七年以後。阁部如水火。部臣不安其位。反得享其名。夫有所不安。则阁亦不得独安矣。有所享。则阁之所享者。又可知矣。此国家最不幸处。既阁权日轻。部臣自宽。稍稍相安。此际得一名世大臣。如马钧阳、刘华容其人主之。内调宰辅。外统百官。崇廉黜贪。奖恬抑竞。天下可大治。无奈时之乏人何也。循资而进。老者居先。二三十年。回翔出入。垂涎之精神一旦如愿。急欲发挥。伥无所之。愦无所分别。悻悻必欲求振其权。遂有一二匪人窥之。投入怀中。其气、其辨、其作用。果自不羣。遂深信。任为腹心。倚为命脉。而又呼朋引类。张局作威。辟之老和尚。领袖众沙弥。鼓鉢百花喧闹中。只得随其奔走。甘受驱使。不自觉。夫其人果正人也。必不乘势。暗牵其鼻。窃其权。既窃之矣。何所不至。且谁之权而可窃也。窃必私。私必杂。两者胶胶结结。极之颠倒是非。淆乱黑白。官常日替。秕政田滋。四民失业。百蝟皆张。以至今日。其祸乃烈。然则窃者。与被窃之失主。当坐何律。律所不载。在家为家运。在国为国运。在天地为天地之剥运。噫。存而不论可也。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