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说到近日来卖稿件商人的苛刻,另外又告我有人如何在旧事重提,商量到“作家协会”的事情。他同时且说到他的主张,以为这个协会要用什么方法去组织,才不至于陷到两年前“中国着作家协会”困境里去。他说他希望这个机关能产生出来,慢慢的成一个同商人对抗的团体,每一个作者依赖这个机关,能够得到他应当得到那一份利益。且可由这个机关,监督或指导一些向国际文化发展的工作。譬如把中国的作品,译成其他一国文字时,关于原作者的权利保障,目下法律所没有规定的,或虽规定而含混无从使用的,这种作家协会,都可作一种建议,或为提出一种说明。
我以为那么大的希望恐怕结果做不好,他就说,干吗你知道做不好。希望大一点并不会妨碍事业的完成。做不到的我们总要去做,不做过的我们去试做做看,这是应当的。用较生疏的较艰难的事,来训练我们的组织协作能力,即或失败,也比因为畏难苟安的保守现状好些。何况我们又明明白白知道保守现状太吃亏了一点,希望政府同希望商人同样是不可能的事,那么,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不来办,谁还来办?中国现代文学的局面,既然是几十个人撑持到它,因为本身的艰难,不由我们自己来解决,还等到另一个时代的人来为我们呼冤,这种做人的态度,也不是合理的。我们不止是为我们自己打算,需要一种使个人权利保障稳固一点的组织,我们为时代较后力量较弱的人,也还应当打算一下,做一点对他们有益的事情。
我望到那个瘦脸,什么话也不能说,因为他的话说得极对,而我的对一切不抱希望的心情,却似乎同我生活十分习惯。我心里想说,你也许比我“作得认真”,我也许比你“想得透彻”,但我当时什么也不说。
因为那天有一个学校同事约我在四马路吃饭,所以大约在十二点过三十分的时节,我们就一同出了我的住处,一同从四川路向南走,走到惠罗公司前面,他说要到先施公司去买那个挽联白布,就匆匆的分手了。
下午我到他那里去写挽联时,他却没有回家。到晚上我又再去,他仍然没有回家。第二天早上又去,这个人还是不见到回来。我说:“别发生什么事情了!”小孩子的母亲,神气很镇定,微微的笑着,好象在说:“一切的灾难,假若是认定了自己应分担当那一份,迟早这一份是还得接受的。”
那种镇定,在二月九号,我们从南京方面朋友左恭家里赶回来,十号得到一个消息时,还依然保留在孩子母亲的脸上。
八月里,我在北京,有一个朋友为了他所编辑的《英文简报》,说是预备为胡也频出一个专号,要我写一点关于这个作者作品以外的文章,作为译文介绍的根据。所以我就写成了这篇东西。这里所写到的虽有那么多,却仅就某一时节,这个人怎么样活到这个世界的过去生活而言。关于他的文章没有提到,关于他其余一切,也保留给他的朋友另外一个更有意义的传记去说的。为了这个海军学生的种种,在许多刊物上,都有过一些不翔实的记载,在许多人的口里,也传着一些不正确的谣言,一面是证明关切他安全的人很多,一面却证明知道他的人很少。现在我想到这文章用中文发表,似乎更适宜一点,所以就把它发表了。
死去的,即或在任何情形下死去,他是一无所知,什么也不再需要了的。或如所传闻或如另一传闻“”为被当时有关当局删去部分。总而言之,到这个时节,他是用不着别人来想象他的如何存在,关心到他的本身了。但一个活人,他倘若愿意活下去,倘若还能活下去,他应当想到的,是这个人怎么样尽力来活,又为了些什么因缘而死去。他想到那些为理想而活复为理想而死去的事,他一定明白“镇定”是我们目下还要活着的人一种能力,这能力若缺少时,却必需学习得到的。一个人他生来若就并不觉得他是为一己而存在,他认真的生活过来,他的死也只是他本身的结束。一个理想的损失,在那方面失去了,还适宜于在另一方面重新生长,儿女的感情不应当存于友朋之间,因为记念死者并不是一点眼泪。
我觉得,这个人假若是死了,他的精神雄强处,比目下许多据说活着的人,还更象一个活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使我们象一个活人,是些什么事,这是我们应当了解的。
廿年九月五日,从文附志
一九三一年八月至九月作
三个女性第15节蒲静、仪青和黑凤
海滨避暑地,每个黄昏皆是迷人的黄昏。
绿的杨树,绿的松树,绿的槐树,绿的银杏树。绿的山,山脚有齐平如掌的绿色草坪,绣了黄色小花同白色小花,如展开一张绿色的毯子。绿的衣裙,在清风中微举的衣裙。到黄昏时,一切皆为夕阳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增加了一点儿温柔,一点儿妩媚。
一个三角形的小小白帆,镶在那块如蓝玉的海面上,使人想起那是一粒杏仁,嵌在一片蜜制糕饼上。
什么地方正在吹角,或在海边小船上,或在山脚下畜牧场养羊处。声音那么轻,那么长,那么远,那么绵邈。在耳边,在心上,或在大气中,它便融解了。它象喊着谁,又象在答应谁。
“它在喊谁?”
“谁注意它,它就在喊谁。”
有三个人正注意到它。这是三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她们正从公园中西端白杨林穿过,在一个低低的松树林里觅取上山的路径。最前面的是个年约二十三四,高壮健全具男子型穿白色长袍的女子,名叫蒲静,其次是个年约十六,身材秀雅,
穿了浅绿色教会中学制服的女子,名叫仪青,最后是个年约二十,黑脸长眉活泼快乐着紫色衣裙的女子,名叫黑凤。三个人停顿在树林里,听了一回角声,年纪顶小的仪青说:“它在喊我。它告我天气太好,使它忧愁!”黑凤说:“它给了我些东西也带走了我一些东西。这东西却不属于物质,只是一缕不可捉摸的情绪。”那年纪大的蒲静说:“我只听到它说:以后再不许小孩子读诗了,许多聪明小孩读了些诗,处处就找诗境,走路也忘掉了。”蒲静说过以后,当先走了。因为贪图快捷,她走的路便不是一条大路。那中学生是光着两只腿,不着袜子,平常又怕虫
怕刺的,故埋怨引路的一个,以为所引的路不是人走的路。“怎么样,引路的,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面前全是乱草,我已经不能再动一步了。我们只要上山,不是探险。”
前面的蒲静说:
“不碍事,我的诗人,这里不会有长虫,不会有刺!”
“不成不成,我不来!”
最后的黑凤,看到仪青赶不上去,有点发急了,就喊蒲静:
“前面的慢走一点,我们不是充军,不用忙!”
蒲静说:
“快来,快来,一上来就可看到海了!”
仪青听到这话,就忘了困难跑过去,不一会,三个人皆到了山脊,从小松间望过去,已可以看到海景的一角。
那年纪顶小美丽如画的仪青,带点儿惊讶喊着:
“看,那一片海!”她仿佛第一次看到海,把两只光裸为日光炙成棕色的手臂向空中伸去,好象要捕捉那远远的海上的
一霎蔚蓝,又想抓取天畔的明霞,又想捞一把大空中的清风。但她们还应当走过去一点,才能远望各处,蒲静先走了几步,到了一个小坑边,回过身来,一只手攀援着一株松树,一
只手伸出来接引后面的两个人。“来,我拖你,把手送给我!”“我的手是我自己的,不送人。”那年纪顶小的仪青,一面笑一面说,却很敏捷的跃过了小坑,在前面赶先走去了。蒲静依然把手伸出,向后面的黑凤说:“把手送我。”“我的手也不送人。”一面笑一面想蹿过小坑,面前有个低低的树枝却把她的头发抓住了,蒲静赶忙为她去解除困难。“不要你,不要你,我自己来!”黑凤虽然那么说,蒲静却仍然捧了她的头,为她把树枝去掉,做完了这件事情时,好
象需要些报酬,想把黑凤那双长眉毛吻一下,黑凤不许可,便在蒲静手背上打了一下,也向前跑去了。那时节女孩子仪青已爬到了半山一个棕色岩石上面了,岩石高了一些,因此小松树在四围便显得低了许多,仿佛各自仰
望着几个新来人,眼目所及也宽阔了许多。“你们赶快来,这里多好!”她把她的手向空中举起,做出一个天真而且优美的姿势,招呼后面两个人。不多久,三个人就并排站定在树林中那个棕色岩石上了。天过不久就会要夜了。远处的海,已从深蓝敷上了一层银灰,有说不分明的温柔。山上各处的小小白色房子,在浓绿中
皆如带着害羞的神气。海水浴场一隅饭店的高楼,已开始了管弦乐队的合奏。一钩新月已白白的画在天空中。日头落下的一方,半边天皆为所烧红。一片银红的光,深浅不一,仿佛正在努力向高处爬去,在那红光上面,游移着几片紫色云彩。背了落日的山,已渐渐的在紫色的薄雾里消失了它固有的色彩,只剩下山峰的轮廓。微风从树枝间掠过时,把枝叶摇得刷刷作响。
年纪较大的蒲静说:
“小孩子,坐下来!”
当两个女孩子还在那里为海上落日红光所惊讶,只知道向空中轻轻的摇着手时,蒲静已用手作枕,躺到平平的干净石头
上了。
躺下以后她又说:
“多好的床铺!睡下来,睡下来,不要辜负这一片石头,一阵风!”
因为两个女孩子不理会她,便又故意自言自语的说:
“一个人不承认在大空中躺下铺天席地的妙处,她也就永远不知道天上星子同月亮的好处。”
仪青说:
“卧看牵牛织女星,坐看白云起,我们是负手观海云,目送落日向海沉!”
“这是你的诗吗?”黑凤微笑的问道,便坐下来了。又说:“石头还热热的。”又说:“诗人,坐下来,你就可以听到
树枝的唱歌了。它正在唱歌。”女孩子仪青理理她的裙子,就把手递给了先前坐下来的黑凤,且傍着她坐下。蒲静说:“躺下来,躺下来,你们要做诗人,想同自然更亲切一些,就去躺在这自然怀抱里,不应当菩萨样子坐定不动!”“若躺到这微温石头上是诗人的权利,那你得让我们来躺,你无分,因为你自己不承认你作诗!”于是蒲静自己坐起来,把两个女孩子拉过身边,只一下子就把两个人皆压倒了。可是不到一会,三个人就皆并排躺在那棕色崖石上。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