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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他们住在这里大约有一个多月,我是每天都在这边的,就是晚上回到自己住处时,也不能写文章,还不免要做一点小小的糊涂的梦,他们也就没有做一点事。
但不久,他们两人就觉得还是再搬一个住处为是。我也觉得还是迁了的好,同时也想要好好写点文章了。那时人间书店请我们编辑一个月刊,我们恰恰又借到了一笔钱,想自己办一个出版处,为了一切的方便,我们就合赁了萨坡赛路的二百零四号房子,搬了家,《人间月刊》由我们三人产生了,《红黑月刊》也由我们产生了,在名为“新房子”的住处,我们生活忽然完全就变了。
为了《红黑》的事情,我们于是都显得忙起来了。其中最忙的还是海军学生,从编辑到去印刷所跑路,差不多全是他理。他去送稿,去算账,去购买纸张同接洽书店,直到刊物印出时,我才来同丁玲把刊物分派到各处,清理那些数目,或者付邮到外埠去,或者亲自送到四马路各书铺去。我记得刊物封面十分醒目“红黑”两个大字,是杭州美院教授刘阮溧先生作的。
第一期的刊物,本埠在一个礼拜内就将近卖去一千份,得到这个消息时我们欢喜兴奋得脸上发红。在各地方的朋友,都来信说我们这个刊物很好,有内容,文章有分量。北京方面有为我们帮忙的朋友,厦门方面也有为我们帮忙的朋友,武昌同广州,都有信来希望我们多寄一点。许多作者都以为我们这刊物合乎一个理想的标准。我们心想,以后每期应当印五千,似乎才够分配。
为了这个刊物和《人间月刊》同时进行,我们一面忙于应付杂事,也一面得很谨慎的写许多文章,所以一九二九年这一个年头,算是我们最勤快的工作的年份,各人都写了许多出品。在也频的所有作品中,以艺术完美同内容统一而论,也是这一年成绩最好。我们在起始写文章的时节,希望的只是尽我们的力,给这个渐趋寂寞的新文学重新再能够兴奋一次。我们自己知道自己的力量非常有限,在十分卑微里去努力,直到我们创作已成一个新的趣味同一种新的方向后,还仍然不觉得值得什么骄傲。我们尊敬那些负荷世誉的作者,同时却同一切毫不露面的作者握手。我们只是自己向一个很远的理想迈步,同时这迈步,却是沉默的,无声无息的。有了两个刊物我们还是同从前一样,我们就从不打量在刊物上攻击他人而揄扬自己。尽人制造点有关我们的文坛消息,总是付之一笑,不作理会。
那时正是新的创造社派在上海方面酝酿到“文学为争斗工具之一”的主张时代,对立而作意气抗辩的为《奔流》一派人物,《新月》有梁实秋《骂人艺术》是一本销路最好的书。为了方便起见,出版界译了许多新书印出,上海方面还有几个讲“都市文学”的作家,也仿佛俨然能造作一种空气,我们是除了低头写作,什么意见也没有的。在乱糟糟的热闹空气里,镇静并不从我们身边离开。我们自己知道一切从东方或西方转贩而来的意见和主张,出于许多人的口中,似乎已经很多了,当时却很少人来努力写一点作品,故很希望自己做一点自己能够作到的事。就因为这态度同工作,对一切无忤,所以在当时,似乎所做的事,还可得到各方面的好评。
但即或是并不缺少那种好评,我们却并不看重那种好评的。在《红黑》的第一期里,好象就那么提到过:“倾向不是我们愿意提到作为阿其所私的工具,我们除了尽其所能,没有别的什么动人的背景了。刊物愿意多销一点,却也并不因为应当多销把趣味俯就。”
文学是用生活作为根据,凭想象生着翅膀飞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一件事情,它不缺少最宽泛的自由,能容许感情到一切现象上去散步。什么人他愿意飞到过去的世界里休息,什么人他愿意飞到未来的世界里休息,还有什么人,又愿意安顿到目前的世界里:他不必为一个时代的趣味拘束到他的行动。若觉得在“修正这个社会的一切制度”的错误,而把意识坚固,做一点积极的事情,他也仍然不缺少那个权利。他有一切的权利,却没有低头于一时兴味的义务。他可称赞处只是在他自
己对于那个工作的诚实同他努力的成就这类主张在当时,是我们几个人所承认的。
日子又过去了。
《人间月刊》出到四期就停顿了,《红黑》月刊出到八期也不能不结束了,来了一个意料中的失败。这刊物的夭折,有一些读者,是一定比我们自己还觉得可惜的。我们早知道在上海一切竞卖的情形下,这刊物不能赚什么钱。我们知道外埠书业的积习,对于用一点点钱来办一个刊物,是一种纯粹冒险的举动。我们原先只希望可以办十二期,满足到一年的数目,我们希望多有一些定户,同远地的定户直接交易,在一种毫无实利的情形下,维持这个刊物稍久一点。但一切希望都同事实不合,从各样打算上都不能维持这个刊物下去,当时最觉得生气的,就是这海军学生。
使我们十分灰心处,是想到这次的试验,证明了我们此后的命运,作者向商人分手,永远成为一种徒然的努力。看到这三两年来上海方面所谓出版界的一切情形,盛衰盈亏消息,就更长了多少见识。一时节的“普罗文学”兴起,反手间的“民族文学”成立,不知者还以为一则不外乎同政府对立,一则不外乎为政府捧场,故现象推迁,有此结果。其实不要这个,欢迎那个,还是几个眼尖手快的商人所作的事。作家不过是一个商店的雇员,作品等于一种货物,在叫卖这种货物时,商人对于营业的智慧,不忘记用最诚恳的风度,向众人说:“这是国家提倡的时代的,所以预备出来给大家试试。”于是,在一种眩目的颜色声音里,年青人便试过了。因此作者自己也就忘却一切,俨然以为获得大众了。直到另一个趣味成为一种新的风气时为止,在这时节里,他可以把他的稿件,用三块钱千字的办法,从书店那方面得到那个作品的报酬,这就是作家获得大众意思。一个作者若缺少这种随风逐浪的精神,好象就是那么样,便算落伍了。
记胡也频第12节海军学生
我们愿意把自己工作放到这种竞卖的以外,故几个人才着手来办《红黑》,如今这试验既显然失败了,想到为了退还这从别一方面借来的一千块钱,似乎不找一点另外的事情去作作也不行了,因此我到吴淞教了点书。那时恰恰山东高级中学方面,向陆侃如同淦女士夫妇探询,有什么人愿意去教书没有,要她夫妇介绍。这海军学生,觉得除了教书没有别的更相称事情可做,因此由他们介绍,到后不久就同一个朋友过山东教书去了。
过山东去时,先是又说定了的,教书的过山东教书,做文章的还是留在上海做文章,半年后再决定新的办法。这种计划自然极好,因为两个人在上海一同住下,虽然同在一个房间里,各占据一个桌子做事,两无妨碍,可是这个人说不高兴了,那个人为了“陪伴玩一会儿”的原因,事情就只好放下的。到另一时那一个高兴做事,这一个又厌倦了,那就又轮到两人休息的时候了。如今既然暂时分手,半年中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一点事,所以我也觉得他们那种打算十分好。
那时上海方面刊物,《奔流》没有了,《创造》没有了,《海风》没有了,《乐群》毫无气力了,《真美善》不能支持了,《金屋》似乎不想继续出版了。
那时骂人的同被骂的,都似乎是只有“主义”而无“作品”的人,所以这海军学生曾同我说:“休,他们倒热闹,好象很认真神气。让那些自己仿佛觉得有骂人权利的去骂人,让那些仿佛该挨骂的去挨骂;至于我们,是不相干的。我们自己努力,走我们自己的路,我们的成就,不是这些人可以估价的东西,也不必需他们估价。”我说:“我永远是那么主张。”
这海军学生走后,不到一个月,新的习惯仍然不适用于两个年青人,所以丁玲女士不久也就去了济南。济南学校方面一种新的生活,自然使他们发生新的兴味。但不到三个月,这两人,有一天忽然又悄悄的回到上海来了。两人回到上海后,住到环龙路,要我到那儿去看他们。见面时,问他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又离开了济南,两人只说那方面风潮闹得十分复杂,不愿意受人利用,且不能在那方面受人暗算,所以从青岛方面跑回来了。稍过一时,这海军学生,独在一处时,又才告我他们简直是逃回来的。当时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要逃回的理由。只听说山东方面学生,皆身强力壮,仪容可畏,就心想也许因为风潮影响,这海军学生,估量自己瘦瘦弱弱的身个儿,不能同人比武,所以即早跑开,也不失古君子的“明哲保身”意义。可是过几天,在吴淞我却听到淦女士说,两人是因为另外一件事逃出来的。我当时就稍稍有点糊涂,因为我想不出另外还有什么事会牵扯到这两个人身上,他们的性格,他们的生活,能凭空做出什么事,我倒十分疑惑。我以为这不外乎因为自己的社会地位,容易耸人观听,同时是初从上海跑到一个新地方去,上海那个时节,又正是连陆侃如先生讲中国诗史也得引用唯物史观方法的时节,在一般人都有意识或无意识承认文学是“可以放到一种积极的修正这个社会的一切谬误而存在”的情形下去努力,到内地去时,这平常观念影响到学生,同学校教育目的不甚合适,因此引出一些纠纷,也正是十分自然的事。为了免除这纠纷,同时且不愿意同一些不能与共事的人共事,这两个人就跑回原来地方,也十分合乎人情。
既然回来了,自然还得把生活放到笔尖上,故两个人预备好好的来写些文章,以为还是保守自己原来的生活方式,对于性格适宜一点,那时环龙路那间房子是很可以使两个人安静作事的,《小说月报》又可以容纳两个人的稿件,单行本的集子,还容易得到承印的书铺,故生活的前途,并不使两人觉得暗淡。
那时我也因为感到教书这件事很受窘,以为教书的人一定还得一些不是比我们懒惰狡猾,就是比我们世故聪明的人才相宜,自己有点悔恨自己冒险的失策了,所以对于他们不教书的生活,我是一个极赞同的人。
我们还想恢复《红黑》,作一切恢复的计划。又很希望可以到一个什么书铺或报纸上,办一个周刊,那自然还永远只是我们眼前一个空幻的圆光。在上海,我们既不属于任何有力团体,又没有一个书店是我们可靠的东家,所以留在上海,也仍然还是近于一种方便,什么机会也没有。
他们从济南回来是十月,很快的就过年了。
过了年,我还是住在吴淞学校里,没有勇气同那个不花钱的房子与那个可以欠一点伙食的厨房离开,他们则另外又搬了两个住处,总说是住处不甚适当,房东太脏,邻居太吵,事作不好。那半年来他们好象懒惰了一点,文章写得很少。我则因为一点别的事情,更无兴味写什么文章,所以比起上一年来,我们都好象消沉多了。
三月间,在武昌有一个朋友,办了一个《日出月刊》,要我们寄点文章去,我写了一篇论文,这海军学生,却把他的一个中篇送去发表。到这月刊印出时,武昌、南京两方面同时就遭了扣留,后来还罚了一千块钱。这刊物仅出一期便无从继续的原因,据说就是这海军学生的那个中篇。这文章名字叫做《光明在我们的前面》,到后为光华书局印行,也仍然卖不出去。
这刊物我们在帮忙的地位,编者便本不想到它能出多久,既然第一期就遭受打击,那么大家沉默,也就完事了。
这时似乎这海军学生的文章,在《小说月报》方面也有问题了,在《妇女杂志》上,丁玲的文章也有问题了。对于这类事别人比我仿佛知道的比较多,许多人问到我的,我还不明白应当怎样答复。一切所谓问题,依我看来,不外两种理由,一则是作者作品切实了一点,二则是风气已到了“普罗作品”无从再给商人赚钱的时节,书店已不必需同这类作家要好,编者即或再明白一点,也不能不留心到营业利害上去。许多书局最体面的编辑,那时皆正各在预备办读书会,或编印中学生儿童文学一类刊物给读者,因此文章去处有了小小打击,也正是一种当然的道理。六月时,这海军学生卖了一点稿件给大东书局,那方面负责的孟先生,到后就同我说,这稿子是不是有问题,我当时没有能够说什么安慰他的话语,回来时还似乎十分抱歉。
但那些所谓“问题”,自然在这海军学生生活一方面,就起了一点影响。他们做的事已显然过了时。另外一些“先进”,稍前一时,给书店热闹了一阵,作者自己也就热闹了一阵。书店的文化事业,现在已关心到中小学生那一方面去了,他们既然不能在那些刊物上为学生讲“什么是小说”“什么是文学”那类题目,又不会编一首小孩子唱的儿歌,所以在一种不时髦的情形下,两人经济方面便窘了许多。半年来这两个人忽然不见什么文章发表了,一面自然是在自己心情上各有了小小变迁,一切不坚实的感情皆得在一种新的反省下有所修正,另一面,就是社会使他们沉静了。《在黑暗中》作者的双手照料到菜饭,比拿笔写什么的时节又多一点,因为生活使他们又不能不自己来处置饮食了。然而在北方,这作者的名字,却正成为一个时髦的名字。每有什么朋友从北方来了信时,谈到关于她的事情,同她去说,她总觉得好笑。“成功”并不能使她的手就把那一支笔尽捏到手上不放,一顿饭若不用自己的手去处置,这饭就无从上桌子,这真是另一方面的人所想不到的事。
但时代使人沉静而且老成了许多,由于生活而来的风雨,并不使这两个人颓唐。尤其那个海军学生,据我所观察到的,觉得这个人每日所需要的粮食,已和我的稍稍不同了一点。或者这仍然应说是那个南方人性格的特征,耳朵所听到的,眼睛所见到的,有了一些新的机会,给他一些新的注意,因为另外一种营养,显然的,慢慢的在改造这个人的灵魂,表面消瘦了许多,灵魂却更健康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