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们若是有我那么一个哥哥,你在他面前恐怕也只有流泪的一件事可做。他那沉默,他那性格,全是这一世纪不能发现第二个使人哀悯的模型。他在我这里等待一点点船费,有了钱,他又将只身到东北雪里沙里去滚了。他为什么不到南方军队中呆下,一定得到东北冰冷荒凉地方赌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这人使人流泪的性格了。说到这人,我也只好说到这里为止了,因为我再说这个人好一点你们不能相信。天啊,为我保佑这个人,我们这残缺的一家,是不能把这残缺的人先失去的!
这时天快要夜了。太阳照到墙上。太阳是如往日一般照到墙上。照到墙上的太阳光是寂寞的。麻雀在屋角飞,同堂口买馄饨的用力打梆,木匠还在隔院钉板壁天一夜,这些东西都显得很寂寞!我走到凉台上去看了一下,想到我写的信可以在明天这时送到,明天这时别人就在这信上找着发笑的东西,我心酸了一阵。
先生,我过一礼拜再写我那第三次通信。这时我应当放手了。我支持不来了。我喉咙今天也极不爽快,捏抓皆无用处。我骂我自己糊涂,实在糊涂,这通信是极不通顺,你们看来决不能从这上面了解我这时这疲倦的心的。先生,我过一阵再写第三次通信,你以为这样不行,还是由你出题,我执笔。为了这生意维持久点,我如其他作家一样,愿意由你命题。
身上发热,我想吃一点冰,冰没有来,鼻血又先出来了。先生,这无用的血!但是,在这纸上是不会有红的点滴的,血
到这纸上,成为另外一种东西了。
一个天才的通信第26节
第三封信
先生,你说照到第二次通信可不行,我明白了,我改。我是先就申明过没有人要明白我生活的实际的。没有人要知道疾病同血同泪,而我这通信在任何方法上总以给人快乐为第一义。先生,你们意思我是想透了,我那样写着长长的通信,虽然一半是在那种情形下只能做到这样事,但我先就想到琐碎是可以把我这“天才”成一种可笑的夸张,才好好写下去的。我写“日头”一连写三次,写“流汗”则每一页皆不缺少,这原来是我一种技术。我正要别人从我这唠唠叨叨中发现我是怎样的无聊,来承受这“天才”称呼而写两块钱一千字的通信一个人!你们说,凡是看过通讯的人都笑,这就对了。我是分明知道有些人的口除了吃点心说谎以外,就需要笑的,我不悭吝这方便,我写下这些那些,他们乐了,我的责任已尽了。“此后应当转转方向。”你们说的话,我照办,我就转方向。凡是可以增加你们销路的事我无时无刻不想到。我当然在得钱以外把帮助你们杂志发展为一目的,在这目的上我继续努力下去。至于价钱,先生,我说你们真太天真了,一切我并无争持意思。其他比这个还多十倍的数目,也从不愿多说一句费话,我哪里会在这个事上不愉快的道理?虽然我是好象完全要你们稿费才能维持生活,不过你不能这样轻易给钱,我也不想勉强你。你的意思是一个钱不把呢,明明白白的说,告诉我明白了就够了。你也不必多费周折又说什么等一会儿啰,慢一点啰,赶不及啰,这完全不必。我们已经各人在日常生活应对下把生命糟塌得太过分了,何必还在这些小事上来浪费?若果你们以为我是有意无意骂了你们时,我是可以赌咒盟心的。我有这样意思,雷会打我。你不信天却信官,我也可以在国旗前发誓。先生,因为你们的误会,我这时不客气的来请你们再读一遍我那通信。凡是我认为表示诚心归伏愿受调遣的地方,我都已经用墨线点出,你们不妨详细看看,或者会有“掀髯大笑,准予入伙”的一日。我不想入伙,不过愿意把人家许我的拿到而已。
这十天来我告你们我做了些什么事,这可以吗?这不行,我就另外说。我打量在每一张纸上写一件事情,这事情或者是我所想到的,或者是我经过的,又或者总而言之我就写下来吧。你们实在不承认这通信,那这一次就算最后一次。我可以并到这里说个明白的,是我这时并无一个钱,也将来痛痛快快的写这通信。你不能把这个作数,那拉倒,我不要了。我要这几个钱并不真能够使我永久不至于挨饿,眼前的事也不是你们的钱就能应付过去。我觉得这天才不做也行。或者这出于我的一时性情,但无论如何,这时节,我是睁了眼睛清清楚楚说话的。我不糊涂,不故意,只是老老实实的说。你们能够把这个行市买我的通信,我们以后再把这生意继续;若再打圈子做事,你把这天才给别人,我不干了。我知道目下天才是很多的,除了我你不会找不到人。先生,我话就是这样说,一切说尽了,我因为能够这样痛快,今天我似乎特别欢喜。家中情形一切照旧,仍然不能禁止我高兴。我的血我将尽它流,在生一天我将为这一家人奋斗一天。我将在我的精力中找出一种结局。我不能使家中人就此消灭,如雪就日,也不能使我长日昏昏如醉。我要勇敢如壮士,向生活肉搏,骨抉肉是不可免的事。
说到这些话,应当是兴奋时候,但是我疲倦了,我得睡,因为昨晚上我守了我病危的母亲半夜。我这时写我恍恍惚惚的通信,虽象说得再斩金截铁,依然是非倒到床上一会儿不行了。唉,这通信!
我睡了一会儿。天气太热了,简直不行,人一睡就流汗。先生,我先写了些什么,我这时是不负责的。我这时仍然头晕眼花。我要好好的来整顿自己,我各处向人借钱,就为整顿自己同我的家。钱呢,一个没有得到,他们写信回说比我还穷,话也应当是真的。就是假话,因为应付一些来得突然的请求,每一个绅士不是都有说几句谎话的天分么?我自然不怨天尤人,只笑自己。还未使我完全绝望的是有了两处答应只要我一有文章就可以得钱。价钱不会在通信以上,我仍然慷慨答应下来了。我如今是同人做生意,别人这样同我定货,我自然不能说我是在做生意以外还有什么。你们若以为这是笑话,我就在此来特别再说一句,我实在是同你们在此做生意,因为想到各处全是做生意,所以我才说,没有钱,我将不干了。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