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国之过德也,德之官吏及各厂主人,盛设供帐,致敬尽礼,以相款宴,非有爱于相国也,以谓吾所欲购之船舰枪炮,利将不赀,而欲胁肩捷足以夺之也。及哭龙姆席间一语,咸始废然,英法诸国,大哗笑之。然则德人之津津然以练兵置械相劝勉者,由他国眎之,若见肺肝矣。且其心犹有叵测者,彼德人固欧洲新造之雄国也,又以为苟不得志于东方,则不能与俄、英、法诸国竞强弱也。中国之为俎上肉久矣,商务之权利握于英,铁路之权利握于俄,边防之权利握于法、日及诸国,德以后起,越国鄙远,择肥而噬,其道颇难,因思握吾邦之兵权,制全国之死命。故中国之练洋操聘教习也,德廷必选知兵而有才者以相畀,令其以教习而兼统领之任。今岁鄂省武备学堂之聘某德弁也,改令只任教习,不充统领,而德廷乃至移书总署,反覆力争,此其意欲何为也?
使吾十八行省,各练一洋操,各统以德弁,教之诲之,日与相习,月渐岁摩,一旦瓜分事起,吾国绿营防勇,一无所恃,而其一二可用者,惟德人号令之是闻,如是则德之所获利益,乃不在俄、英、法、日诸国下,此又德人隐忍之阴谋,而莫之或觉者也。
当中日订通商条约之际,德国某日报云:“我国恒以制造机器等,售诸中国、日本、日本仿行西法,已得制造之要领,今若任其再流之中国,恐德国之商务,扫地尽矣。”
去岁《字林西报》载某白人来书云:“昔上海西商,争请中国务须准将机器进,欧格讷公使回国时,则谓此事非西国之福,今按英国所养水陆各军,专为扩充商务,保护工业起见,所费不赀,今若以我英向来制造之物,而令人皆能制造,以夺我利,是自作孽也。”呜呼,西人之言学校商务也,则妒我如此,其言兵事也,则爱我如彼,虽负床之孙亦可以察其故矣。一铁甲之费,可以支学堂十余年,一快船之费,可以译西书数百卷,克虏伯一尊之费,可以设小博物院三数所,洋操一营之费,可以遣出洋学生数十人,不此之务,而惟彼之图,吾甚惜乎以司农仰屋艰难罗掘所得之金币,而晏然馈于敌国,以易其用无可用之物。数年之后,又成盗粮。往车已折,来轸方遒,独至语以开民智植人才之道,则咸以款项无出,玩日愒时,而曾不肯舍此一二以就此千万也。吾又惑乎变通科举工艺专利等事,不劳国家铢金寸币之费者,而亦相率依违,坐视吾民失此生死肉骨之机会而不肯一导之也。吾它无敢怼焉,吾不得不归罪于彼族设计之巧,而其言惑人之深也。诗曰:“无信人之言,人实诳汝。”
论学会
论学会(1896年11月5日)
道莫善于群,莫不善于独。独故塞,塞故愚,愚故弱;群故通,通故智,智故强。
星地相吸而成世界,质点相切而成形体。数人群而成家,千百人群而成族,亿万人群而成国,兆京陔秭壤人群而成天下。无群焉,曰鳏寡孤独,是谓无告之民。虎豹狮子,象驼牛马,庞大傀硕,人槛之驾之,惟不能群也。非洲之黑人,印度之棕色人,美洲、南洋、澳岛之红人,所占之地,居地球十六七,欧人剖之钤之,若榄狮象而驾驼马,亦曰惟不能群之故。
群之道,群形质为下,群心智为上。群形质者,蝗蚊蜂蚁之群,非人道之群也,群之不已,必蠹天下,而卒为群心智之人所制。蒙古、回回种人,皆以众力横行大地,而不免帖耳于日耳曼之裔,蝗蚊蜂蚁之群,非人道之群也。群心智之事则赜矣。欧人知之,而行之者三:国群曰议院,商群曰公司,士群曰学会。而议院、公司,其识论业艺,罔不由学;故学会者,又二者之母也。学校振之于上,学会成之于下,欧洲之人,以心智雄于天下,自百年以来也。
学会起于西乎?曰:非也,中国二千年之成法也。《易》曰:“君子以朋友讲习。”
《论语》曰:“有朋自远方来。”又曰:“君子以文会友。”又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居学以致其道。”孔子养徒三千,孟子从者数百,子夏西河,曾子武城,荀卿祭酒于楚、宋,史公讲业于齐、鲁,楼次子之着录九千,徐遵明之会讲逾万,鹅湖、鹿洞之盛集,东林、几、复之大观,凡兹前模,具为左证。先圣之道所以不绝于地,而中国种类不至夷于蛮越,曰惟学会之故!
学会之亡,起于何也?曰:国朝汉学家之罪,而纪昀为之魁也。汉学家之言曰:今人但当着书,不当讲学。纪昀之言曰:“汉亡于党锢,宋亡于伪学,明亡于东林。”呜呼,此何言耶?此十常侍所以倾李膺、范滂,蔡京、韩侂胄所以锢司马公、朱子,魏忠贤、阮大铖所以陷顾、高、陈、夏,而为此言也。吾不知小人无忌惮之纪昀,果何恶于李、范诸贤,而甘心为十常侍、蔡京、韩侂胄、魏忠贤、阮大铖之奴隶也。而举天下缀学之士,犹群焉宗之,伈俔低首,为奴隶之奴隶,疾党如仇,视会为贼。是以金壬有党,而君子反无党;匪类有会,而正业反无会。是率小人以食君子之肉,驱天下之人而为鳏寡孤独,而入于象驼牛马,而曾蜂蝗蚊蚁之不若,而后称善人。呜呼,岂不痛哉,岂不痛哉!
今天下之变亟矣。稍达时局者,必曰兴矿利,筑铁路,整商务,练海军。今试问: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士,而属之以诸事,能乎否乎?则曰:有同文馆、水师学堂诸生徒在。今且无论诸生徒之果成学与否,试问:以区区之生徒,供天下十八行省变法之用,足乎否乎?人才乏绝,百举具废,此中国所以讲求新法三十年而一无所成,卒为一孔守旧之论间执其也。今海内之大,四万万人之众,其豪杰之士,聪明材力足以通此诸学者,盖有之矣。然此诸学者,非若考据词章之可以闭户獭祭而得也。如矿利则必游历各省,察验矿质,博求各国开矿、分矿、炼矿之道,大购其机器仪器而试验之,尽购其矿务之书而翻译之,集陈万国所有之矿产而比较之。练军则必集万国兵法之书而读之,集万国制造枪炮药弹、筑修营垒船舰之法而学之。学此诸法,又非徒手而学也,必游历其国,观其操演,遍览各厂,察其制造,大陈汽机,习其用式。自余群学,率皆类是。故无三十七万金之天文台,三十五万金之千里镜,则天学必不精;不能环游地球,即游矣,而不能遍各国,省府州县皆有车辙马迹,则地学必不精。试问:一人之力,能任否乎?此所以虽有一二有志之士,不能成学,不能致用,废弃以没世也。
彼西人之为学也,有一学即有一会。故有农学会,有矿学会,有商学会,有工学会,有法学会,有天学会,有地学会,有算学会,有化学会,有电学会,有声学会,有光学会,有重学会,有力学会,有水学会,有热学会,有医学会,有动、植两学会,有教务会,乃至于照像、丹青、浴堂之琐碎,莫不有会。其入会之人,上自后妃王公,下及一命布衣,会众有集至数百万人者,会资有集至数百万金者。会中有书以便翻阅,有器以便试验,有报以便布知新艺,有师友以便讲求疑义,故学无不成,术无不精,新法日出,以前民用,人才日众,以为国干,用能富强甲于五洲,文治轶于三古。
今夫五印度数万里之大,五十年间,晏然归于英国;广州之役,割香港,开岸,举动轰赫,天下震慑,而不知皆彼中商学会为之也。通商以来,西人领文凭,游历边腹各省,测绘舆图,考验物矿者,无岁无之;中国之人,疑其奸细,而无术以相禁,百不知皆彼中地学会为之也。故西国国家之于诸会也,尊重保护而奖借之,或君主亲临,以重其事,或拨帑津贴,以助其成。会日盛而学日进,盖有由也。
今欲振中国,在广人才;欲广人才,在兴学会。诸学分会,未能骤立,则先设总会。
设会之日:一曰胪陈学会利益,专折上闻,以定众心;二曰建立孔子庙堂,陈主会中,以着一尊;三曰贻书中外达官,令咸损输,以厚物力;四曰函招海内同志,咸令入会,以博异才;五曰照会各国学会,常通音问,以广声气;六曰函告寓华西士,邀致入会,以收他山;七曰咨取官局群籍,概提全分,以备储藏;八曰尽购已翻西书,收庋会中,以便借读。九曰择购西方各书,分门别类,以资翻译;十曰广翻地球各报,布散行省,以新耳目;十一曰精搜中外地图,悬张会堂,以备流览;十二曰大陈各种仪器,开博物院,以助试验;十三曰编纂有用书籍,广印廉售,以启风气;十四曰严定会友功课,各执专门,以励实学;十五曰保选聪颖子弟,开立学堂,以育人才;十六曰公派学成会友,游历中外,以资着述。
举国之大,而仅有一学会,其犹一蚊一虻之劳也。今以四万万人中,忧天下求自强之士,无地无之,则宜所至广立分会。一省有一省之会,一府有一府之会,一州县有一州县之会,一乡有一乡之会,虽数十人之客,数百金之微,亦无害其为会也。积小高大,扩而充之,天下无不成学之人矣。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