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然则宜责备者惟在政府耶?曰:恶,是何言。无论以何人居政府,其人要之皆中国人民也。恶劣之政府,惟恶劣之人民乃能产之;善良之政府,亦惟善良之人民乃能产之。
吾国人民究为善良耶,为非善良耶?吾敢径答曰:大多数地位低微之人民,什九皆其善良者也;少数地位优越之人民,什九皆其不善良者也。故中国将来一线之希望,孰维系之?则至劬瘁、至质直之老百姓即其人也;而此一线之希望,孰断送之?则如我辈之号称士大夫者即其人也(指全国上、中等社会之人)。夫一国之命运,其枢纽全系于士大夫,征诸吾国历史有然,征诸并世各国之现象亦莫不有然。盖所谓士大夫者,国家一切机关奉公职之人,于此取材焉,乃到社会凡百要津,皆所分据焉,故不惟其举措能直演波澜,即其性习亦立成风气。
岂必征诸远,即如现今最刺激吾侪心目之日本,彼当数十年前,又岂尝有善良之政府?而其少数之士大夫,能精白其心术,而炼磨其艺能,濅假而国家之公职,不得不出于此焉;寖假而社会之要津,莫或与竞焉;濅假而全国全社会之空气,皆为所濩布,相引弥长,火传不绝。迄于今日,乃能举其区区三岛,凌轥我而莫敢谁何!我则何如?前此之士大夫,既种甚恶之因以贻诸今日,今日之士大夫,又将种更恶之因以贻诸方来。
官僚蠹国,众所疾首也。谁为官僚?士大夫也。党人病国,众所切齿也。谁为党人?士大夫也。国家曷为设官?
位置士大夫而已;国家曷为费财?豢养士大夫而已。士大夫学无专长,事无专业,无一知而无一不知,无一能而无一不能,谓此一群士大夫不可用,更易一群,其不可用如故也。劝老百姓以爱国者,士大夫也;而视国家之危难漠然无所动于中者,即此士大夫也,利用老百姓之爱国以自为进身之径、谋食之资者,亦即此士大夫也。社会凡百事业,非士大夫则末由垄断;社会凡百事业,经士大夫而无不摧残。士大夫之势力,能使人惮,故莫由纠其非以为驱除;士大夫之地位,能使人羡,故相率习其术以图援附。呜呼!今日国事败坏之大原,岂不由是耶?以如此之人为社会之中坚,言整军则谁与整,言理财则谁与理,言劝工则谁与劝,言兴学则谁与兴,言议会则谁为政党,言自治则谁为搢绅?故凡东西各国一切良法美意,一入吾国而无不为万弊之丛。循此以往,岂特今日之耻永无雪期,恐踵而至者,而再而三以底于亡已耳。于是乎,中国人是否尚有统治自国之能力,果成一疑问矣。
呜呼!我辈号称士大夫者乎,勿诿过政府,政府不过我辈之产物而已;勿借于一般国民,一般国民皆最善良之国民,以校他邦,略无愧色,我辈陷之于苦、陷之于罪而已。今欲国耻之一洒,其在我辈之自新。我辈革面,然后国事始有所寄,然后可以语于事之得失与其缓急先后之序,然后可以宁于内而谋御于外。而不然者,岂必外患,我终亦鱼烂而亡已耳。夫我辈则多矣,欲尽人而自新,云胡可致,我勿问他人,问我而已!
斯乃真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
复古思潮平议
复古思潮平议(1915年7月20日)
吾友蓝君,尝着论辟复古之谬,登载(大中华)第一号。海内人士读之,多骇汗谯河,即鄙人乍见,亦不免失色相诧,思宜有所以折衷之,乃为平议如次:吾以为蓝君所言,洵诡激而失诸正鹄,吾不能为之阿辩也。然此种诡激之言,曷为发生于今日,则固有使之者焉,亦不可不深省也。蓝君之论最骇人听闻者,彼对于忠孝节义,皆若有所怀疑,而对于崇拜孔子,亦若有所不慊。此其持论诚偏宕而不足为训也。
盖忠孝节义诸德,其本质原无古今中外之可言。昔人不云乎,天下之善一也。凡道德上之抽象名词,若智仁勇、诚明、忠信、笃敬、廉让乃至若某若某,虽其涵孕之范围广狭全偏或有不同,然其同于为美德,则无以易。盖事理善恶之两面,譬则犹光明之与暗黑,讨论事理者,辩析若何而足为光明之标准焉可也,研究若何而能使光明之焕发赓续焉可也,若乃贱斥光明而尊尚暗黑,则岂惟螫理,实乃拂情。即如忠孝节义四德者,原非我国所可独专,又岂外国所能独弃。古昔固尊为典彝,来兹亦焉能泯蔑?夫以忠孝节义与复古并为一谭,揆诸论理,既已不辞;以厌恶复古故而致疑于忠孝节义,其瞀缪又岂仅因噎废食之比云尔!若夫孔子教义,其所以育成人格者,诸百周备,放诸四海而皆准,由之终身而不能尽,以校泰西古今群哲,得其一体而加粹精者,盖有之矣。若孟子所谓集大成,庄生所谓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备,则固未有加于孔子者。孔子而可毁,斯真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也!且试思我国历史,若将孔子夺去,则暗然复何颜色?且使中国而无孔子,则能否抟捖此此民族以为一体,盖未可知。果尔,则二千年来之中国知作何状?又况孔子之教,本尊时中,非若他教宗之树厓岸、排异己,有以锢人之灵明而封之以故见也。然则居今日而教人以诵法孔子,又岂有几微足为国民进取之障者?故蓝君此论,实诡激而失正鹄,其说若昌,弊且不可纪极,吾断不能为之阿辩也。
顾以吾所知,蓝君盖粹美君子人也。其钻仰孔子之论?且尝传诵于世(见《庸言报》)。今曷为而忽有此诡激愆谬之论,且其论既出,而国中一部分人,犹或于骇责之中含怒谅之意。吾默察世变,觉其几甚微,而逆想回环激荡之所由,乃不禁栗然以惧,是故不得不折其衷而两是正之。
夫提倡旧道德,(道德本无新旧之可言,“旧道德”三字,实不成名词,但行文之便,姑就时流之名名之耳。)宁非谋国知本之务。然此论何以忽盛于今日,则其机有不可不察者。自前清之季,举世竞言新政、新学,竺旧之徒,本大有所不慊,而壁垒无以自坚,日即靡状。虽欲靡伏,而谋所以堙遏之者,卒未尝怠,以不可堙遏之势而强事堙遏,故激而横决,以有辛亥之革命。又正惟以堙遏之结果,其迁流之势,不轨于正,故其所演生之现象,无一焉能餍人望。其间桀黠轻儇之辈,复乘此嬗蜕抢攘之隙,恣为纵欲败检之行,乃益在在惹起社会之厌苦,而予人以集矢之的。一年以来,则其极端反动力之表现时代也。是故吾辈自昔固汲汲于提倡旧道德,然与一年来时流之提倡旧道德者,其根本论点,似有不同。吾侪以为道德无时而可以蔑弃,且无中外新旧之可言。正惟倾心新学、新政,而愈感旧道德之可贵;亦正惟实践旧道德,而愈感新学、新政之不容已。
今之言旧道德者不然。彼睹目前社会泯棼之象,曾不深求其所以然,不知其为种种复杂原因之所和合蕴酿,而一切以府罪于其所不喜之新学、新政。其意若曰:天下扰扰,正坐此辈横议处士,兴风作浪,造言生事,苟不尔者,吾国今日固犹是唐虞三代也。又若曰:吾国自有所以善冶之道,可以无所待于外,今特患不能复吾故步耳,苟其能焉,他复何求!此非吾故为深刻之言,试质旧多数老辈之良心,是否有此两种见地蟠据于其脑际而确乎不拔者?此种见地展转谬演,于是常觉新学、新政之为物,恒与不道德相缘;欲挫新学、新政之焰而难于质言,则往往假道德问题以相压迫。坐是之故,引起新学家一部分人之疑惑,亦谓道德论与复古论相缘,凡倡道德,皆假之以为复古地也,非起而与角,则退化之运将不知所届。此所以互相搏激而异论日起也。
然则新思潮与旧道德果有不相容者存乎?道德论与复古论果有何种之缘系乎?请得而博论之。
今都会之地,士大夫群居相语,每一矢,辄相与太息于人心风俗之败坏。败坏云者,劣于昔之云也。吾以为全国多数小民之风俗,固不敢谓视前加良,亦未见其视前加坏,于营营蹙蹙之中,仍略带浑浑噩噩之气,与他国风欲相校,各有得失,不能尽诬也。
然则今日,曷为以风俗特坏闻?曰:特坏者,惟吾曹号称士大夫者流耳。盖日日太息于人心风俗败坏之人,即败坏人心风俗之主动者也。而如吾曹者,其亦孰不诵孔氏之书,服忠孝节义之训,而其所造业,胡乃适得其反?譬言某药可以辟疫,而常备此药之家,乃即为播疫之丛。
是必所备药或非其真也,或备而未尝服也,或服之不以其法也,或其他不良之起居食息与药力相消也。不探其源以治之,而但侈言置药以御疫,疫不得御,徒反使人致疑于药而己。夫孰不知提倡道德为改良风俗之大原,然以今日社会周遭之空气,政治手段之所影响,中外情势之所诱胁,苟无道以解其症而廓其障,则虽日以道德论喃喃于大众之前,曷由有效?徒损道德本身之价值耳!尤可异者,竺旧者流,侈然俨以道德为其专卖品,于是老官僚、老名士之与道德家,遂俨成三位一体之关系。而欲治革命以还道德堕落之病者,乃径以老官僚、老名士为其圣药,而此辈亦几居之不疑。夫此辈中固多操行洁白之士,吾岂敢尽诬。要之,当有清末叶,此辈固多已在社会上占优越之地位,其言论行事,本有风行草偃之资,此辈诒谋苟臧,中国岂至有今日?
平心论之,中国近年风气之坏,坏于佻浅不完之新学说者,不过什之二三;坏于积重难返之旧空气者,实什而七八。
今之论者,动辄谓自由平等之邪说,深中人心,将率天下而入于禽兽。申令文告,反复诵言,坐论偶语,群焉集矢,一若但能廓清此毒,则治俗即可立致清明。夫当鼎革之交二三年间,此种狂焰,固尝披靡一时,吾侪痛心疾首,视今之论者未多让焉。今日则兹焰殆尽熄矣,而治俗又作何象者?盖今日风气之坏,其孽因实造自二十年以来,彼居津要之人,常利用人类之弱点,以势利富贵奔走天下,务斫丧人之廉耻,使就我范围。
第7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