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饮冰室合集(上)>第57章
五十七年附洪杨道光二十三年癸卯,李沅发始乱,二十九年己酉,洪秀全起广西,同治七年,李鸿章平捻,后事卢。
二十六年(附注)若晋、十六国、南北朝间,混乱固极矣,然其性质复杂,不纯然为革命,且大革命中复包含无数小革命焉,故今不列于表。又东汉末旧政府既倒后,犹拥虚号,其嬗代亦与他时代之性质稍异,以严格算之,其年数略可减少,谓献帝建安十八九年间为一段落可也,则亦二十年矣。
由是观之,中国革命时日之长,真有令人失惊者。且犹有当注意者一事,则旧政府既倒以后,其乱亡之时日,更长于未倒以前是也。(其间惟元明之交,其现象出常例外,则由革命军太无力,久不能倒旧政府耳,其性质非有以异于前代也。)当其初革伊始,未尝不曰,吾之目的,在倒旧政府而已。及其机之既动,则以悬崖转石之势,波波相续,峰峰不断,驯至数十年、百年而未有已。泰西新名词曰“强权强权”,强权之行,殆野蛮交涉之通例,而中国其尤甚者也;中国之革命时代,其尤甚者也。如斗蟀然,百蟀处于笼,越若干日而毙其半,越若干日而毙其六七,越若干日而毙其八九,更越若干若干日,群蟀悉毙,仅余其一,然后斗之事息。中国数千年之革命,殆皆若是。故其人民,襁褓已生金革之里,垂老犹厌鼙鼓之声,朝避猛虎夕长蛇,新鬼烦冤旧鬼哭,此其事影响于社会之进步者,最酷且烈。夫中国通称三十年为一世,谓人类死生递嬗之常期也。
其在平和时代,前人逝而后人直补其缺,社会之能力,始继续而不断;若其间有青黄不接之顷,则进化之功用,或遂中止焉矣。英国博士福亚氏,尝以统计上学理,论人死亡之率,谓:“英国生产者一百万人中,其十五岁至四十五岁间,以肺痨病死者七万二千三百九十七人。譬如每人以三十年间力作所得,平均可得二百磅,则是肺痨一症,使英国全国之总殖损失千四百四十七万九千四百镑也。”此等语随机指点,已有足令人瞿然惊者。然此犹生计上直接之损害也,若语其间接者,则壮者死亡离散,而生殖力之损耗,有去无来,人道或几乎息。观中国历史上汉末、隋末、唐末之人,比于前代全盛时,十仅存一,(参观《中国史上人之统计》篇。)此岂尽由于杀戮耶?亦生殖力之锐减为之原也。坐是之故,其所影响者,若生计上,若学术上,若道德上,若风俗上,前此经若干年之群演,而始达于某级程度者,至是忽一切中绝,混然复还于天造草昧之态状,文明之凝滞不进,皆此之由。泰西革命,蒙革命之害者不过一二年,而食其利者数百岁,故一度革命,而文明之程度进一级。中国革命,蒙革命之害者动百数十岁,而食其利者不得一二年,故一度革命,而所积累以得之文明,与之俱亡。此真东西得失之林哉!
六曰革命家与革命家之交涉。泰西革命家,其所认为公敌者,惟现存之恶政府而已,自他皆非所敌也;若法国革命后,而有各党派之相残,则其例外仅见者也。中国不然,百数十之革命军并起,同道互戕,于旧政府之外,而为敌者各百数十焉,此鼎革时代之通例,无庸枚举者也。此犹曰异党派者为然也。然其在同党,或有事初起而相屠者,如武臣之于陈涉,陈友谅之于徐寿辉之类是也;或有事将成而相屠者,如刘裕之于刘毅,李密之于翟让之类是也;或有事已成而相屠者,如汉高祖、明太祖之于其宿将功臣皆是也;求其同心戮力、全始全终者,自汉光武以外,殆无一人。夫岂必远征前代,即如最近洪杨之役,革命之进行,尚未及半,而韦昌辉与石达开同杀杨秀清矣,昌辉旋复谋杀达开矣,诸将复共杀昌辉矣。军至金陵,喘卢甫定,而最初歃血聚义之东、西、南、北、翼五王,或死或亡,无复一存矣。其后陈玉成被卖于苗沛霖,而上游始得安枕;谭绍洸被杀于郜云官等,而苏州始下,金陵随之而亡。岂必官军之能强,毋亦革命家之太不济也。吾前进屡言,非有高尚、严正、纯洁之道德心者,不可以行革命,亦谓此而已,亦谓此而已。彼时洪杨等固无力以倒北京政府也,借令有之,试思其后此与张总愚、赖汶洸辈之交涉何如?与苗沛霖辈之交涉何如?即与其部下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辈之交涉何如?此诸党魁之各各互相交涉又何如?其必缫演前代血腥之覆轨,无待蓍蔡矣。此真吾中国革命史上不可洗涤之奇辱也。
七曰革命时代外族势力之消长。呜呼!吾观法国大革命后,经过恐怖时代,巴黎全市,血污充塞,而各国联军干涉,犹能以独力抵抗,不移时而出拿破仑,大行复仇主义以震慑欧陆。吾因是以反观中国,吾不自知其汗浃背而泪承睫矣。中国每当国内革命时代,即外族势力侵入之时代也。综观历史上革命与外族之关系,可分为五种:一曰革命军借外族之力以倒旧政府者,如申侯之以犬戎亡周,李世民这以突厥亡隋,石敬瑭之以燕云十六州赂契丹等类是也。
二曰旧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军者,如郭子仪之以吐蕃、回纥讨安史,李鸿章之以戈登灭洪秀全等类是也。
三曰旧政府借外族之力以倒革命军而彼此两毙者,如吴三桂以满洲亡李闯,而并以亡明是也。
四曰革命军借外族之力以倒政府而彼此两毙者,如成都王颖以刘渊为大单于,同抗王室,卒不能成,而遂以亡晋是也。
五曰革命军败后,引外族以为政府患者,如汉初陈豨、卢绾辈,东汉初卢芳辈之导匈奴,唐初刘黑闼、梁师都辈之导突厥等类是也。
此皆其直接关系也。若语其间接者,则如刘项阋而冒顿坐大,八王乱而十六国势成,安史扰而蕃鹘自强,五代棼而契丹全盛,闯献毒氛遍中原,而满洲遂尽收关外部落,此则未假其力以前,而先有以养其势者矣。呜呼!以汉高之悍鸷,而忍垢于白登之役;以唐太之神武,而遣憾于高丽之师;我国史之污点,其何日之能雪耶?即如最近数十年间西力之东渐,固由帝国主义自然膨胀之力,而常胜军之关系,亦宁浅薄耶?识者观此,毛发俱栗矣。
以上七端,皆中国革命时代所必显之现象也。事物公例,因果相倚,因果相含。欲识过去因,请观今日果;欲识未来果,请观今日因。今后之中国,其必以革命而后获救耶,抑不革命而亦可以获救耶?此属于别问题;若夫革命而可以救中国耶,抑革命而反陷中国于不救耶?此则正本论之所欲研究也。若后有革命军者起,而能免于此七大恶特色,以入于泰西文明革命之林,则革命者,真今日之不二法门也。而不然者,以百数十队之私人野心的革命军同时并起,蹂躏于全国,而蔓延数十年,犹且同类相屠,而两造皆以太阿之柄授外族,则过此以往,必有太息痛恨于作俑之无后者。抑今日国中迷信革命之志士,其理想必与此七大恶特色不相容,无待余言也。今后若有一度能为革命史上开一新纪元,以一洒种种之污点,吾之欣喜愿望,宁有加焉。虽然,理想之与事实,往往不能相应,此不可不详察也。当思泰西革命之特色何以若彼,中国革命之特色何以若此,此其中殆必有一原因焉。今者我国国民全体所受之因,与夫少数革命家所造之因,其诚能有异于前代与否,是即将来结果之同不同所由定也。吾见夫所欲用之以起革命之多数下等社会,其血管内皆含黄巾、闯、献之遗传性也;吾见夫以第一等革命家自命之少数豪杰,皆以道德信义为虱为毒,而其内部日日有杨韦相搏之势也;吾见夫高标民族主义以为旗帜者,且自附于白种景教,而借其力欲以摧残异己之党派,且屡见不一见也。
夫景从革命者,必赖多数人,故吾观彼多数人者之性质而吾惧;主持革命者,必赖少数人,故吾观彼少数人者之性质而吾滋惧。吾惧乎于理想上则彼上七大特色万不愿有,而于事实上则彼七大特色终不能无也。此吾所以于衣被全欧、震撼中国之革命主义,而言之犹有余栗也。嗟夫!今而哓哓,复奚为者?公等而持不革命而可以救中国之论也,则请实为不革命以救中国之预备;公等而持必革命而可以救中国之论也,则请实为革命以救中国之预备。革命以救中国之预备奈何?毋曰吾学习武备,吾运动会党,吾密输入器械,而吾事毕矣;必虚心商榷,求所以免于彼七大恶特色者,其将何途之从,如何而使景从我者免焉,如何而使我躬先自免焉!若有以此道还问诸鄙人者,则鄙人舍其迂远陈腐之议论,仍无以为对也。
曰:汝而欲言革命、欲行革命也,则汝其学克林威尔,汝其学华盛顿,汝其用最善良之市民。乃若当今号称革命巨子者之所称道,割断六亲,乃为志士;摧弃五常,乃为伟人;贪黠倾轧,乃为有手段之豪杰;酒色财气,乃为现本色之英雄;则吾亦如某氏所谓刀加吾颈,枪指吾胸,吾敢曰:“期期以为不可,期期以为不可也!”吾为此言,吾知又必有詈我者曰,汝责人无己时。
虽然,吾为吾国忧,吾为吾国惧,吾宁能已于言?所责者在足下耶,非足下耶?惟足下自知之。足下而仅欲言革命而不欲行革命也,则吾复何云,凡吾之说,悉宜拉杂之,摧烧之;足下而诚欲行革命也,诚欲行革命以救中国也,则批鳞逆耳之言,毋亦有一顾之价值耶?毋徒嚣嚣然曰:某也反对我革命论,是欲做官也,欲巴结满清政府也。孔子不云乎:“不以人废言。”就使其人而果于欲做官、欲巴结满清政府之外无他思想也,苟其言诚有一二当于理者,犹当垂听之。足下试一度清夜自思,返观内照,吾所责者而诚非足下也,则当思与足下同政见者,其可责之人,固自不少,宜如何以转移之?苟不转移之,吾恐足下之志事败于彼辈之手也。若吾所责者而有一二类似于足下也,则吾哀哀泣谏,求足下改之;若不改之,吾恐足下之志事,终不得就也。若曰吾所责者非可责也,而必曰破坏旧道德为革命家应行之义务,则刀加吾颈,枪指吾胸,吾敢曰:倡此论者,实亡中国之罪人也,实黄帝子孙之公敌也!吾宁不知革命论者之中,其高尚严正纯洁者,固自有人,顾吾所以且忧且惧而不能已者,吾察其机之所趋有大不妙者存,吾深虑彼之高尚严正纯洁者,且为法国罗兰夫人党之续也。或曰:凡子之所责者,皆言革命者耳,非行革命者,子何忧之之甚?信如是也,则吾为多言也夫,吾为多言也夫。虽然,信如是也,则吾为中国风俗人心忧,吾为中国前途忧,滋益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