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饮冰室合集(上)>第40章
及一旦出而共事,则各人有各人之性质,各人有各人之地位,一到实际交涉,则意见必不能尽同,手段必不能尽同。始而相规,继而相争,继而相怨,终而相仇者,往往然矣。
此实中西历史上所常见,而豪杰所不免也。谚亦有之:“相见好,同住难。”
在家庭、父子、兄弟、夫妇之间,尚且有然,而朋友又其尤甚者也。于斯时也,惟彼此道德之感情深者,可以有责善而无分离,观曾文正与王璞山、李次青二人交涉之历史,可以知其故矣。读者犹疑吾言乎,请悬之以待足下实际任事之日,必有不胜其感慨者。夫今之志士,必非可以个个分离孤立,而能救此濒危之国,明也。其必协同运动,组成一分业精密、团结巩固之机体,庶几有济。吾思之,吾重思之,此机体之所以成立,舍道德之感情,将奚以哉!将奚以哉!
且任事者,最易漓汨C汩C人之德性,而破坏之事,又其尤甚者也。当今日人心腐败达于极点之时,机变之巧,迭出相尝,太行孟门,岂云巉绝。曾文正与其弟书云:“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倒把自家学坏了。”以文正之贤,犹且不免,而他更何论也。故在学堂里讲道德尚易,在世途上讲道德最难。若夫持破坏主义者,则更时时有大敌临于其前,一举手,一投足,动须以军略出之,而所谓军略者,又非如两国之交绥云也。在敌则挟其无穷之威力以相临,在我则偷期密约,此迁彼就,非极机巧,势不能不归于劣败之数,故破坏家之地位之性质,尝与道德最不能相容者也。是以躬亲其役者,在初时或本为一极朴实极光明之人,而因其所处之地位、所习之性质,不知不觉,而渐与之俱化,不一二年,而变为一刻薄寡恩、机械百出之人者有焉矣,此实最可畏之试验场也。然语其究竟,则凡走入刻薄机诈一路者,固又断未有能成一事者也。此非吾摭拾《宋元学案》上理窟之空谈,实则于事故上证以所见者所历者,而信其结果之必如是也。夫任事者修养道德之难既若彼,而任事必须道德之急又若此,然则当兹冲者,可不栗栗耶,可不孳孳耶!《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息息自克,犹惧未能挽救于万一,稍一自放,稍一自文,有一落千丈而已。
问者曰:今日国中种种老朽社会,其道德上之黑暗,不可思议,今子之所论,反乃偏责备于新学之青年,新学青年,虽或间有不德,不犹愈于彼等乎?答之曰:不然。彼等者,无可望无可责者也,且又非吾笔墨之势力范围所能及也。中国已亡于彼等之手,而惟冀新学之青年,致死而之生之,若青年稍不慎,而至与彼等同科焉,则中国遂不可救也。此则吾哓音瘏之微意也。
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
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1902年2月8日)
亘万古,袤九垓,自天地初辟以迄今日,凡我人类所牺息之世界,于其中而求一势力之最广被而最经久者,何物乎?
将以威力乎?亚历山大之狮吼于西方,成吉思汗之龙腾于东土,吾未见其流风余烈,至今有存焉者也。将以权术乎?梅特涅执牛耳于奥大利,拿破仑第三弄政柄于法兰西,当其盛也,炙手可势,威震环瀛,一败之后,其政策亦随身名而灭矣。然则天地间独一无二之大势力,何在乎?曰智慧而已矣,学术而已矣。
今且勿论远者,请以近世史中文明进化之迹,略举而证明之。凡稍治史学者,度无不知近世文明先导之两原因,即十字军之东征与希腊古学复兴是也。夫十字军之东征也,前后凡七役,亘二百年,(起一千0九十六年,迄一千二百七十年。)卒无成功。乃其所获者不在此而在彼。以此役之故,而欧人得与他种民族相接近,传习其学艺,增长其智识,盖数学、天文学、理化学、动物学、医学、地理学等,皆至是而始成立焉;而拉丁文学、宗教裁判等,亦因之而起。此其远因也。中世末叶,罗马教皇之权日盛,哲学区域,为安士林(Anselm,罗马教之神甫也。)派所垄断,及十字军罢役以后,西欧与希腊、亚刺伯诸邦,来往日便,乃大从事于希腊语言文字之学,不用翻译,而能读亚里士多德诸贤之书,思想大开,一时学者不复为宗教迷信所束缚,卒有路得新教之起,全欧精神,为之一变。此其近因也。其间因求得印书之法,而文明普遍之途开;求得航海之法,而世界环游之业成。凡我等今日所衣所食、所用所乘、所闻所见,一切利用前民之事物,安有不自学术来者耶?此犹曰其普通者,请举一二人之力左右世界者,而条论之。
一曰歌白尼(Copernicus,生于一四七三年,卒于一五四三年。)之天文学。泰西上古天文家言,亦如中国古代,谓天圆地方,天动地静。罗马教会,主持是论,有倡异说者,辄以非圣无法罪之。当时哥仑布虽寻得美洲,然不知其为西半球,谓不过亚细亚东岸之一海岛而已。及歌白尼地圆之学说出,然后玛志仑(Magellan,以一五一九年始航太平洋一周。)始寻得太平洋航海线,而新世界始开。今日之有亚美利加合众国,灿然为世界文明第一,而骎骎握全地球之霸权者,歌白尼之为之也。不宁惟是,天文学之既兴也,从前宗教家种种凭空构造之谬论,不复足以欺天下,而种种格致实学从此而生。
虽谓天文学为宗教改革之强援,为诸种格致学之鼻祖,非过言也。哥白尼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二曰倍根、笛卡儿之哲学。中世以前之学者,惟尚空论,呶呶然争宗派,争名目,崇希腊古贤,实则重诬之,其心思为种旧习所缚,而曾不克自拔。及倍根出,专倡格物之说,谓言理必当验事物而有征者,乃始信之。及笛卡儿出,又倡穷理之说,谓论学必当反诸吾心而自信者,乃始从之。此二派行,将数千年来学界之奴性,犁庭扫穴,靡有孑遗,全欧思想之自由,骤以发达,日光日大,而遂有今日之盛。故哲学家恒言,二贤者,近世史之母也。倍根、笛卡儿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三曰孟德斯鸠(Montesquien,法国人,生于一六八九年,卒于一七五五年。)之着《万法精理》。十八世纪以前,政法学之基础甚薄,一任之于君相之手,听其自腐败自发达。及孟德斯鸠出,始分别三种政体,论其得失,使人知所趣问。又发明立法、行法、司法三权鼎立之说,后此各国,靡然从之,政界一新,渐进以迄今日。又极论听讼之制,谓当废拷讯,设陪审,欧美法廷C庭C,遂为一变。又谓贩卖奴隶之业,大悖人道,攻之不遗余力,实为后世美、英、俄诸国放奴善政之嚆矢。其他所发之论,为法兰西及欧洲诸国所采用,遂进文明者,不一而足。孟德斯鸠实政法学天使也。其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四曰卢梭(Rousseau,法国人,生于一七一二年,卒于一七七八年。)之倡天赋人权。欧洲古来,有阶级制度之习,一切政权、教权,皆为贵族所握,平民则视若奴隶焉。
及卢梭出,以为人也者生而有平等之权,即生而当享自由之福,此天之所以与我,无贵贱一也,于是着《民约论》(SocialContact,)大倡此义。谓国家之所以成立,乃由人民合群结约,以众力而自保其生命财产者也,各从其意之自由,自定约而自守之,自立法而自遵之,故一切平等。若政府之首领及各种官吏,不过众人之奴仆,而受托以治事者耳。自此说一行,欧洲学界,如旱地起一霹雳,如暗界放一光明,风驰云卷,仅十余年,遂有法国大革命之事。自兹以往,欧洲列国之革命,纷纷继起,卒成今日之民权世界。《民约论》者,法国大革命之原动之也;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全世界之原动力也。卢梭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五曰富兰克今(Franklin,美国人,生于一七0六年,卒于一七九0年。)
之电学,瓦特(Watt,英人,生于一七三六年,卒于一八一九年。)之汽机学。十九世纪所以异于前世纪者何也?十九世纪有缩地之方,前人以马力行,每日不能过百英里者,今则四千英里之程,行于海者十三日而可达,行于陆者三日而可达矣,则轮船铁路之为之也。昔日制帽、制靴、纺纱、织布等之工,以若干时而能制成一枚者,今则同此时刻,能制至万枚以上矣。伦敦一报馆一年所用之纸,视十五世纪至十八世纪四百年间所用者,有加多焉,则制造机器之为之也。美国大统领下一教书,仅一时许,而可以传达于支那,上午在印度买货,下午可以在伦敦银行支银,则电报之为之也。凡此数者,能使全世界之政治、商务、军事,乃至学问、道德,全然一新其面目。而造此世界者,乃在一煮沸水之瓦特(瓦特因沸水而悟汽机之理。)与一放纸鸢之富兰克令(富氏尝放纸鸢以验电学之理)。二贤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六曰亚丹·斯密(AdamSmith,英国人,生于一七二三年,卒于一七九0年。)之理财学。泰西论者,每谓理财学之诞生日何日乎?即一千五百七十六年是也。何以故?盖以亚丹斯密氏之《原富》(InquiryintotheNatureandCausesoftheWealthofNations,此书侯官严氏译),出版于是年也。此书之出,不徒学问界为之变动而已,其及于人群之交际,及于国家之政治者,不一而足。而一八四六年以后,英国决行自由贸易政策(FreeTrade),尽免关锐,以致今日商务之繁盛者,斯密氏《原富》之论为之地。近世所谓人群主义(Socialism),专务保护劳力者,使同享乐利,其方策渐为自今以后之第一大问题。亦自斯密氏发其端,而其徒马尔沙士大倡之,亚丹·斯密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