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饮冰室合集(上)>第25章
或以通商灭之,或以主债灭之,或以代练兵灭之,或以设顾问灭之,或以通道路灭之,或以煽党争灭之,或以平内乱灭之,或以助革命灭之。其精华已竭、机会已熟也,或一举而易其国名焉,变其地图之颜色焉;其未竭未熟也,虽袭其名仍其色,百数十年可也。呜呼,泰西列强以此新法施于弱小之国者,不知几何矣!谓余不信,请举其例:一,征诸埃及。……
其二,征诸波兰。……
其三,征诸印度。……
其四,征诸波亚。……
其五,征诸菲律宾。……
以上所列,略举数国,数之不遍,语之不详。虽然,近二百年来,所谓优胜人种者,其灭国之手段,略见一斑矣。莽莽五洲,被灭之国,大小无虑百数十,大率皆入此彀中,往而不返者也。由是观之,安睹所谓文明者耶?安睹所谓公法者耶?安睹所谓爱人如己、视敌如友者耶?西哲有言:“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彼欧洲诸国与欧洲诸国相遇也,恒以道理为权力;其与欧洲以外诸国相遇也,恒以权力为道理。此乃天演所必至,物竞所固然,夫何怪焉!
夫何怼焉!所最难堪者,以攘攘优胜之人,托于岌岌劣败之国,当此将灭末灭之际,其将何以为情哉?其将何能已于言哉?
天下事未有中立者也,不灭则兴,不兴则灭,何去何从,间不容发。乃我四万万人不讲所以兴国之策,而窃窃焉冀其免于灭亡,此即灭亡之第一根源也。人之爱我何如我之自爱,天下岂有牺牲己国之利益,而为他国求利益者乎?乃我四万万人,闻列强之议瓜分中国也,则眙然以忧;闻列强之议保全中国也,则释然以安;闻列强之协助中国也,则色然以喜。
此又灭亡之第二根原也。吾今不欲以危言空论,惊骇世俗,吾且举近事之一二,与各亡国之成案,比较而论之。
埃及之所以亡,非由国债耶?中国自二十年前,无所谓国债也;自光绪四年,始有借德国二百五十万圆,周息五厘半之事;五年,复借汇丰银行一千六百十五万圆,周息七厘;十八年,借汇丰三千万圆,十九年,借渣打一千万元,二十年,借德国一千万元,皆周息六厘;廿一年,借俄、法一万万五千八百二十万元,周息四厘;廿二年,借英、德一万万六千万元,周息五厘;廿四年,借汇丰、德华、正金三银行一万万六千万圆,周息四分五厘。盖此二十年间(除此次团匪和议赔款未设),而外债之数,已五万万四千六百余万元矣。大概总计,每年须偿息银三千万圆。今国帑之竭,众所共知矣。甲午以前,所有借项,本息合计,每年仅能还三百万,故惟第一次德债,曾还本七十五万,他无闻焉。自乙未和议以后,即新旧诸债,不还一本,而其息亦须岁出三千万。南海何启氏曾将还债迟速之数,列一表如下:债项五万万元,周息六厘,一年不还,其息为三千万元,合本息计,共为五万万三千万元。使以五万万三千万元,再积一年不还,则其息为三千一百八十万元,本息合计五万万六千百八十万元。
再以五万万六千百八十万元,积八年不还,则其息为三万万三千三百万元有奇,本息合计,为八万万九千五百万元有奇。
再以八万万九千五百万圆有奇,积十年不还,则其息为七万万零八百万元有奇,本息合计,为十六万万零三百万元有奇。
再以十六万万零三百万元有奇,积十年不还,则其息为十二万万六千八百万元有奇,本息合计,为二十八万万七千一百万元有奇。
然则不过三十年,而息之浮于本者几五倍,合本以计,则六倍于今也。夫自光绪五年至十八年,而不能还一千六百余万元之本,则中东战后三十年,其不能还五万万元之本明矣。在三十年以前之今日,而不能还三千万元之息,则三十年后,其不能还二十三万万元之息又明矣。加以此次新债四万万五千万两,又加旧债三之一有奇,若以前表之例算之,则三十年后,中国新旧债本息合计,当在六七十万万以上。即使外患不生,内忧不起,而三十年后,中国之作何局面,岂待蓍龟哉?又岂必待三十年而已,盖数年以后,而本息已盈十万万,不知今之顽固政府,何以待之?
夫使外国借债于我,而非有大欲在其后也,则何必互争此权,如蚁附膻,如狗夺骨,而彼此寸毫不相让耶?试问光绪廿一年之借款,俄罗斯何故为我作中保?试问廿四年之借款,俄英两国何故生大冲突,几至以干戈相见?夫中国政府,财政困难,而无力以负担此重债也,天下万国,孰不知之?既知之而复争之若鹜焉,愿我忧国之士一思其故也。
今即以关税、厘税作抵,或未至如何启氏之所预算,中国庞然大物,精华未竭,西人未肯遽出前此之待埃及者以相待。而要之债主之权,日重一日,则中央财政之事,必至尽移于其手然后快,是埃及覆辙之无可逃避者也。而庸腐奸险、貌托维新之疆臣如张之洞者,犹复以去年开督抚自借国债之例,借五十万于英国,置兵备以残同胞,又以铁政局之名,借外债于日本。彼其意岂不以但求外人之我信,骤得此额外之巨款,以供目前之挥霍,及吾之死也,或去官也,则其责任非复在我云尔?而岂知其贻祸于将来,有不可收拾者耶?使各省督抚皆效尤张之洞,各滥用其现在之职权,私称贷于外国,彼外国岂有所惮而不敢应之哉?虽政府之官吏百变,而民间之脂膏固在,彼搤我吭而揕我胸,宁虑本息之不能归赵?此乐贷之,彼乐予之,一省五十万,二十行省不既千万乎?一年千万,十年以后不既万万乎?此事今初起点,论国事者皆熟视无睹焉,而不知即此一端,已足亡中国而有余,而作俑者之罪,盖擢发难数矣。中央政府之有外债,是举中央财权以赠他人也;各省团体之有外债,是并举地方财权以赠他人也。吾诚不忍见我京师之户部、内务府,及各省之市政使司、善后局,其大臣长官之位,皆虚左以待碧眼虬髯辈也。
呜呼!安所得吾言之幸而不中耶?吾读埃及近世史,不禁股栗焉耳。
不宁惟是,国家之借款,犹曰挫败之后,为敌所逼,不得不然。乃近者疆吏政策,复有以借款办维新事业为得计者,即铁路是其已事也。夫开铁路,为兴利也,事关求利,势不可不持筹握算,计及锱铢。而凡借款者,其实收之数,不过九折,而金钱涨价,还时每须添一二成。即以一成而论,其入之也,十仅得九,其还之也,十须十一,是一转移间,已去其二成,而借万万者短二千万矣。此犹望金价平定,无大涨旺,然后能之。
若每至还期,外国豪商高抬金价,则不难如光绪四、五年时之借项,借百万者几还二百万,是借款断无清还之期,而铁路前途,岂堪设想耶?夫铁路之地,中国之地也,借洋债以作铁路,非以铁路作抵不可;路为中国之路,非以国家担债不可。即今暂不尔,而他日稍有嫌疑,则债主且将执物所有主之名,而国家之填偿,实不能免。以地为中国之地也,又使今之债主,不侵路权,而异时一有龃龉,则债主又将托办理未善之说,而据路以取息,势所必然。以债为外洋之债也,以此计之,凡借款所办之路,其路必至展转归外人之手而后已。路归外人,而路所经地及其附近处,岂复中国所能有耶?(以上一段,多采何氏《新政治基》之议,着者自注。)试观苏彝士河之股份,其关系于英国及埃及主权之嬗代者何如?
呜呼,此真所谓自求祸者也!此所以芦汉铁路由华俄银行经理借款,而英国出全力以抗之;牛庄铁路之借款于汇丰银行,而俄国以死命相争也。诚如是也,则中国多开一铁路,即多一亡国之引线。又不惟铁路,凡百事业,皆作如是观矣。今举国督抚,亦竞言变法矣。即如其所说,若何而通道路,若何而练陆军,若何而广制造,若何而开矿务,至叩其何所凭借以始事,度公私俱竭之际,其势又将出于借款。若是则文明事业,遍于国中,而国即随之而亡矣。呜呼,往事不可追,吾犹愿后此之言维新者,慎勿学张之洞、盛宣怀之政策以毒天下也。
俄人之亡波兰也,非俄人能亡之,而波兰之贵官豪族,三揖三让以请俄人之亡之也。
呜呼,吾观中国近事,抑何其相类耶!团匪变起,东南疆臣,有与各国立约互保之举,中外人士,交赞之,而不知此实为列国确定势力范围之基础也。
张之洞惧见忌于政府,乃至电乞各国,求保其两湖总督之任;又恃互保之功,蒙惑各领事,以快其仇杀异党之意气;僚官之与己不协者,则以恐伤互保为名,借外人之力以排除之。岂有他哉?为一时之私利,一己之私益而已。而不知冥冥之中,已将长江一带选举、黜陟、生杀之权,全移于外国之手。于是扬子流域之督抚,生息于英国卵翼之下,一如印度之酋长,盖自此役始矣。第四次惩治罪魁名单,荣禄等以广大神通,借俄法两使之力,以免罪谴。于是京师、西安之大吏,生息于俄人卵翼之下,一如高丽之孱王,又自此役始矣。一国之中,纷纷扰扰,若者为英日党,若者为俄法党,得附于大国,为之奴隶,则栩栩然自以为得计。噫嘻,吾恐非至如俄人筑炮台以临波兰议院之时,而衮衮诸公,遂终不悟也。人不能瓜分我,而我先自分之,开群雄以利用之法门。彼官吏之自为目前计则得矣,而遂使我国民自今以往,将为奴隶之奴隶而万劫不复。官吏其安之矣,抑我国民其安之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