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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看破世情挹香悟道 参开色界疯道谈情

话说金挹香自从辞官守制归来,重访旧时众美,俱杳然无存,仅乘雪琴等四人,真个风流云散,迭变沧桑。回忆前情,犹是恍然在目,如今隔了十余年,众美人死的死,从良的从良,竟去了二十八人。浮生若梦,不觉慨然长叹,心中想道:“我金挹香幼负多情,蒙众美人相怜相爱,确是前世修来。这一团的艳福,世所罕有。谁知仍旧要你分我散,岂非与做梦一般无异?其中怜香惜玉,拥翠偎红,乃是一个痴梦;花晨月夕,谈笑诙谐,无非是一个好梦;就是入官筮仕,也不过一个富贵梦而已。如今是痴梦好梦富贵梦都已醒来,觉得依旧与未梦时,反添了许多惆怅,费了许多精神,徒替他们勤作护花铃,而到底终成离鸾别鹄,真个是水花泡影,过眼皆空,我金挹香悟矣。桃开千岁,乃人间短命之花;昙现霎那,是天上长生之药。况父母的恩也报了,后裔也有望了,众美人已分离尽了,妻妾房帷之乐已领略尽了,向平愿毕,奚妨谢绝红尘,到处云游,寻一个深山隐避?庶不致他日又见妻妾们春归花谢,狼藉芳姿,而使我益添悲苦。”挹香想罢,非凡得意,顷刻间蠲恨消愁,清心寡欲,便做了一篇《自悟文》。
甫脱稿,见门公进来禀道:“外边有个老道士,说要与老爷谈情的,不知老爷可要容他进来?”挹香听见道士,已有些不乐,又说什么谈情不谈情,却又十分奇异,便道:“他既有事而来,容他进见。”门公答应而出。不一时道士已进内厅,挹香将他一看,甚属面善,好像那里见过一次的。见他形状蹊跷,如狂如醉,便问道:“道人,你到这里来却是为着何事?”那道人不徐不疾的说道:“贫道因知君是个多情之辈,所以特地到来,与君谈情。”挹香道:“如今我已勘破情关,扫除情念,你不要琐琐不绝。”道人听了笑道:“君既参破情关,洗空情念,正不妨将‘情’字关头,细与君之多情人议论。”挹香道:“据你说话,看你虽则道家,于‘情’字之中,倒像领会。你且把‘情’字谈来。”道人道:“情非一端,有真情,亦有伪情,不可不辨。你且听我道来:一曰痴情。如君与众姐妹十分怜惜,万种绸缪,到后来皆弃君而去,你白白的忙了一生,岂不是痴情么?”挹香听了道人之言,却甚有来历,便又问道:“还有什么?”道人说道:“二曰真情。试观君之待众美,不辞劳瘁,愿护名花,众姐妹亦能曲喻君心,皆相感激。若非真情,又岂能心心相印哉?三曰欢情。你与众美月夕花晨,时相缱绻,岂不是个欢情?四曰离情。你既得众美怜爱,你又恐他们各自分离,使你十分恋恋。及至凤去台空,室迩人远,又添出无限伤心之事。此之谓离情。五曰愁情。美人既去,惆怅纷来,又恐他们名花遭挫,欲思保护而不能,非愁情而何?六曰悲情。如今众美俱去,不能依旧欢娱,弄得抚今追昔,泪湿青衫,岂不是悲情么?然而世俗中这几桩却不易得,君也,六件俱全,故可为天下第一钟情人。假令君无痴情,则真情亦不可得,无真情则欢情亦皆成伪。然有欢情必有离情、愁情相并,既有离愁相扰,其悲情亦不卜可知矣。”挹香听了,点头称是,乃道:“尘寰中难道竟没有如我的痴情了么?”道人道:“有虽有,第皆由好淫中得来。”挹香笑道:“如此我的痴情从何而见?”道人道:“君之痴情乃情之所钟,不期然而然,而非好色、好淫者之比也。试观君之于小素、秋兰可见矣。小素,一侍婢,君初遇便生怜惜,况非倾国倾城,仅不过冶容合度而已。君乃愿谐燕好,不以微贱轻之,此君之钟情一验也。吴秋兰,一贫女也,路遇匪人,君能保护,相逢不相识,君能抚慰。此君之钟情又一验也。其他如与钮爱卿目,为朱月素昏去,此等事,好淫好色者必不能为,而君能为之,非钟于情者乎?”挹香听了道者一番言语,既知他是个不凡之辈,便请问姓氏。
道人道:“贫道乃悟空山觉迷道人是也,因偶过此间,闻君乃多情,特来一见。方才君言参破情禅之语,据贫道看来,只怕不能践言。想你家中五美,都在月媚花姣之候,你若看破红尘,使他们孤鸾寡鹄,何以为情?还是不要去看破的好,想你也未必肯看破的。”挹香道:“道人,你这句话说差了。我金挹香岂是泥而不化的人?我如今见色知空,决不肯再堕孽海,复恋尘缘的了。”说罢,将自己做的那篇《自悟文》递与道者。道者接来一看,见上写着:今夫章台柔柳,最能牵公子之魂;别院痴梨,每易滞佳人之梦。绿珠红玉,名士追随;梦馆秦楼,痴生寄托。纸醉金迷之地,山温水软之乡,苟其裹足不前,安得同心相遇?红绡寄泪,裴御史只为钟情;《金缕》征歌,杜秋娘也曾写怨。虽月地花天,何妨适志?而云巢雨窟,实足人。况乎粉薮香窝,过繁华而一瞥;情波欲海,劳缱绻以几时?仆也,历情缘之万劫,锻炼成痴;证慧业于三生,溯洄尽幻。悟空花于镜里,识泡影于水中。今日骷髅,昔年粉黛;眼前粉黛,他日骷髅。玉貌娉婷,即五夜秋坟之鬼;翡翠眷恋,乃一场春梦之婆。转瞬彩云,忽悲暗月。绿章上奏,难留月下婵娟;朱芾重来,已杳帘中窈窕。因知色即是空,或者空能见色。青莲座上,学如来烦恼蠲除;紫竹林中,愿大士慈悲普救。壮心枯寂,已如堕溷之花;尘障屏除,不作沾泥之絮矣。
那道士看了,点点头道:“君既有心,何患不能升仙入道。后会有期,贫道就此去了。”说着化阵清风,杳然不见。挹香十分惊讶。
过了数日,挹香欲与吟梅对亲,便修书与拜林,求他女儿与吟梅作室,愿将小兰与拜林为媳。未半月得了回书,拜林已皆应许。又替亦香对了陈传云之女,幼琴对了姚梦仙之女。韶光易过,又是一年。吟梅已是十岁,文章诗赋无一不精,挹香甚喜。那年却有岁试,挹香便命吟梅入场考试,县府试俱列前茅。到了院试之期,挹香又送他进场。学宪因吟梅幼小,亲自试他作文,吟梅不慌不忙的献艺。学宪见他文字空灵,诗才雄杰,便谓吟梅道:“你抱此奇才,日后必定在我之上。”吟梅躬身谦让了一回,又对答了几句,方才交卷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