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挹香与婉卿等题了雪琴的画梅,与雪琴两情契洽,时常往来唱和。时光易过,又是腊月初旬。其时爱卿同了二十八位美人,俱是挹香的知己,同赴雪琴家宴集。适六出花飞,世界尽装成琼宫玉宇。议聚消寒雅会,以雪为题,限四支韵,互相联句。爱卿道:“待我先来起句。”众美齐道:“请爱姐先咏。”爱卿笑了一笑,也不推辞,便云:六出丰年兆,说毕道:“那位姊姊续韵?”陆文卿道:“我来,我来。”便说道:豪情泛酒卮。才吟完,爱芳说道:“待我也来续一句。”便吟云:吟盐谁共匹,琴音道:“爱芳姐诗意寓言,恰如题位。待我也来献丑一句。”便说道:咏絮恰逢时。
雪琴道:“好,好。我也来续一句。”大家道:“不差,雪姊姊自己本身来了。”雪琴嗤的笑了一声道:“什么叫做本身?”慧琼道:“姊姊名为雪琴,如今吟雪,岂不是本身么?”雪琴笑道:“原来这个讲究。但是慧姊姊,你取‘慧琼’二字,只怕被人听错,要当作蛔虫。慧姊姊,你可是蛔虫本身么?”雪琴说着,大家多皱了眉道:“雪姊姊说得太不堪了。”慧琼道:“你真不肯饶人。才说了一句,你便想出这许多龌龊话来。”说着大家笑了一回。雪琴饮了一杯酒,吟云:玉戏天公巧,陆丽仙道:“雪姊姊索性做起戏来了。”雪琴道:“天公玉戏不是切雪的么?”婉卿道:“姊姊本身那有说错。”雪琴道:“你还要抄老文章么?”说着伸手要打婉卿。婉卿发急道:“方才一篇文字未完,此之谓落下文,什么抄旧卷?”丽仙笑道:“你们不要嚷了。雪姊姊上联倒也别开生面,待我也来续一句罢。”便说道:银装世界奇。
丽仙念毕,爱卿道:“巧云妹妹,你该联一句。”袁巧云听了道:“我是不会的。”爱卿亦知巧云不善吟哦,便道:“随意说一句,不失粘就是了。”巧云无奈,只管搔头摸耳,细想了许久,说道:“有一句在此。”大家道:“如此快些请教。”巧云道:“霏霏……”说了两字,又顿住了口。爱卿道:“为何说了两字不说了?”巧云道:“不好,不好。不像,不像。”又想了良久,复说道:“霏霏霏……”大家听了道:“为何又多了一字?”巧云道:“下面再加‘木屑’两字可好?”巧云说着,弄得大家捧腹而笑。巧云道:“不算,不算。重说,重说。”便红着脸又想了片晌,念道:霏霏如屑玉,爱卿道:“如此还雅。如今那位姊姊说?”慧琼道:“吾来,吾来。”便吟云:濯濯似凝脂。
慧琼说完,吕桂卿道:“如今我来了。”婉卿道:“我来,我来。”桂卿道:“我来。”婉卿道:“让我说了一句,然后你说可好?”桂卿道:“你们都是老前辈,怎敢不依。但是你吟了珠玉在前,奈何,奈何?”婉卿道:“桂姊姊,你如此说来,我也不敢献丑了。”大家笑道:“你们二人真个能言善辩。婉妹妹,快些说罢。”婉卿只得笑说道:“如此有占了。”便吟云:诗客扬鞭过,婉卿说完了,武雅仙即接口道:渔翁把钓羁。桂卿道:“仙妹,你不该抢我。”雅仙笑说道:“有占,有占。如今不抢了。”于是桂卿笑吟云:孤山螺黛壮,吟毕,胡碧珠道:远道马蹄迟。胡碧珠念完,素玉道:“如今请众姐姐再续。”大家道:“素玉妹妹,你来。”素玉道:“你们众位来。”大家道:“你吟罢。”素玉笑道:“婉姐姐,你看我同他们客气了,他们倒让我说了,不然可要争先斗胜矣”婉卿笑答道:“你做了谦谦君子,他们自然做好好先生了。”说着大家哄堂。素玉吟云:鸿爪今留迹,素玉吟完,章幼卿饮了三杯酒道:“我自己罚了三杯,可让我联一句罢。”大家笑道:“幼姐姐,你做了诗翁之意不在酒了。”幼卿便说道:虹腰此费疑。
幼卿吟完,何雅仙接口道:蓝关添旧思,蒋绛仙笑道:“我来押了韵罢。”便吟云:玉宇谱新诗。胡月娟听了道:“对得工整非凡。如今我来说了。”便吟云:傍榭侵梅蕊,孙宝琴拍手道:“描情写景,工雅非凡。待小妹也来续一句罢。”便道:当窗压竹枝。宝琴吟完,陆丽春吟云:花飞缘冷结。
爱卿听了,道:“丽春姊姊这句,与《石头记》上意思相同,不胜佳妙。”丽春道:“我正想着《石头记》上这句‘花缘经冷结’,所以有此一句。”张飞鸿听了道:“我也来抄他一句。”便云:色洁与霜宜。爱卿道:“好好好,抄得一些看不出。如今那位姐姐来了?”郑素卿道:“我来,我来。”便念道:衰柳迷青眼,素卿吟罢,陈秀英接联云:红梅斗玉肌。
秀英说罢,大众连声称赞。慧琼道:“爱春姐姐,你来联一句罢。”爱春道:“我是不好的,不似你们诸位诗翁,就联了也要惹你们见笑,不如不要联了罢。”大众说道:“不要谦逊,快些请教。”爱春无奈,只得说道:文成蕉不绿,陆绮云也联道:景对兴宜痴。绮云联完,爱卿道:“如今还有几位姐妹们未联?”方素芝道:“我未曾联。”吴慧卿、朱素卿、胡碧娟、王湘云俱道:“我们都未联。”爱卿道:“如此快些请教。”方素芝便吟云:上下铺阶砌。慧卿接口道:缤纷舞沼池。朱素卿听了,便说道:寒忘三尺冻,胡碧娟道:兆喜九重施。
胡碧娟说完,王湘云道:“我也没有联过,可许我续一句罢?”大家笑道:“湘妹妹真正缄默,方才不说,如今冷锅中爆一个热栗子出来。快些请教罢。”湘云嗤嗤一笑道:风急云偏敛,吟完正要叫爱卿收韵,忽见侍儿报道:“金公子来了。”大家欢喜道:“金挹香来矣。”即命侍儿相请。正说间,挹香已立在爱卿背后道:“不要请了,已经在这里了。”爱卿回头看见挹香,便说道:“倒被你吓了一跳。”于是大家相见。
你道挹香怎生打扮?见他头戴大红猩猩毡雨笠,身穿轻服貂裘,足登粉底乌靴,身上受了许多雪。婉卿、小素见了十分不舍,连忙替他拂去了雪,便道:“你为什么雨盖多不带,身上粘得恁般湿?”挹香道:“都是爱姐不好。”爱卿道:“为何又要怪我?”挹香道:“我方才到你处,侍儿说你到宝琴妹妹家去。我便到宝琴妹妹处,又说什么遇着了众姐妹,一同到这里来饮酒赏雪。我故特地来看你们,所以受了许多雪。你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爱卿笑道:“如此真对你不起了,幸亏你见了雪欢喜的。”一句话说得挹香急了,便走过来道:“爱姐姐,你忒煞欺人,竟当我为狗。”一面说,一面把手来拧。爱卿蹲了身,只管讨饶道:“不敢了,不敢了。”挹香方才放手道:“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婉卿道:“我们在这里对雪联诗,被你来打断了。”挹香道:“好好好,对雪联诗,《石头记》上有这个韵事。”说着索诗观看。又见众美齐集,小素亦在其中,却无诗句,心中倒有些不乐,便问道:“你们为何不许小素妹妹联句?我知道了,他乃一个村女,是不该与众芳卿联咏的。”说毕,面上有些不悦之状。众人知他溺爱小素,吴慧卿道:“他本来不会吟诗的。”挹香道:“素妹妹,你真个不会的么?”小素见挹香十分帮他,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便答道:“真个不会的。”挹香道:“如此,我来代你联罢。”便看了上句,联道:尘封絮屡吹。
大家听了挹香代联之句,知道他有些寓意,便说道:“金挹香,你好利害。”挹香道:“有什么利害?你想下了雪,装成了玉宇琼楼,岂不是尘封?况且天地无尘,《事类赋》上有这切雪的古典。‘絮屡吹’三字,谢道韫《咏絮诗》传之,后人皆称他为咏絮奇才,也是切雪的,怎么倒说我利害?”爱卿道:“你这利口,我们也不来同你辩了。”挹香道:“如今素妹联了诗,与你们诗坛朋友了,以后要另眼相看才是。”慧卿道:“香弟弟,你也不要多管,你去问声素妹妹,看我平日可是与他姐妹相看的?”挹香听了,方才欢喜道:“是我不好,错怪莫罪。”即与众美各作一揖。大家俱捧腹而笑,便道:“亏你做得出许多花样。”挹香道:“如今那位妹妹联了?”雪琴道:“都联了。”挹香道:“如此爱姐姐你说一句,我来收韵。”爱卿便吟云:吟哦消永昼。挹香道:雅韵满香帷。
挹香收了韵,大家重新饮酒。幼卿谓挹香道:“金挹香,你的性情为何这般古怪?方才你见没有素妹妹的诗,看你换了一幅体态。人家不做诗,与你何干?”挹香听了道:“好妹妹,不是这样讲法。我金挹香蒙你们众姐妹十分怜爱,但我金某生性欢喜一例看承,无分上下的。”幼卿道:“你这人太觉疑心了。你可知我们与素妹妹,比你待得还好哩。”挹香道:“我已陪过你们罪了,你们重翻旧卷,理宜罚以巨觞。”说着斟了一杯酒,递与幼卿。幼卿只得饮了。慧琼道:“香哥哥,你自己尚有差处,不责己而求人,也该罚一杯。”说着也斟一杯酒,奉与挹香。挹香道:“我有什么差处,倒要请教。”慧琼道:“这一例看承的话,方才是你说的么?”挹香道:“不差。”慧琼道:“既是你说的,怎独替素妹联诗,不代我们联呢?你想该罚不该罚!”挹香笑道:“该罚,该罚。”便取杯去讨酒吃。慧琼亦笑道:“幼姐姐如何?我替你报了仇了。”说着大家又饮了一回。
天色已晚,爱卿见挹香有些醉意,恐怕又要耗神,便道:“金挹香,不要吃了,我们要归去了。”挹香见爱卿当心照应,心中更加感激,便道:“不吃了,不吃了。但是今宵如此大雪,不能归去,雪妹妹,你可留我住一宵罢?”雪琴听了,倒觉不好意思,便低了头笑道:“幸亏不吃酒了,若在吃酒,你又要罚酒矣。”挹香道:“这是何故?”雪琴道:“方才说的一例看承之语,难道忘了么?”挹香点头道:“不错,我要去了。”于是雪琴唤了轿夫送挹香归去,众美人亦纷纷告别。吾且不表。再说挹香归后,有半月有余不曾出外。时光易过,又是除夕了,家家爆竹,处处桃符。到了晚间,挹香邀了邹、姚、叶三个好友,在家中饮酒守岁。直到谯楼三鼓频催,挹香已有八分醉意,忽然又想出一桩韵事。未识什么韵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8章 对雪景众美联诗 闯花国挹香闹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