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说话,他说,“甲长,我牛脚出了毛玻”甲长说,“这是脚癀,拿点药去一擦就好。”
他说,“不是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近来患脚癀的极多,今天有两个桑溪人的牛都有脚癀。”
“不是癀,是搞伤了的。”
“我有伤药。”这甲长意思是大凡是脚只有一种伤,就是碰了石,他的伤药也就是为这一种伤所配合的。
大牛伯到后才说这是他用木榔槌打了一下的结果。
他这样接着说:
“我恐怕那么一下太重了,今天早上这东西就对我哭,好象要我让它放工一天。你说怎样办得到?天雨是为方便我们落的。天上出日头,也是方便我们,不在这几天耕完,我们还有什么时候?我仍然扯了它去。一个上半天我用的力气还比它多,可是它不行了,睡到草坪内,样子就很苦。它象怕我要丢了它,看到我不作声,神气忧愁,我明白这大眼睛所想说的话,和它的心事。”
甲长答应同他到村里去看看那牛,到将要出门,别处有人送文书来了,说县里有军队过境,要办招待筹款,召集甲长会议,即刻就到会。
这甲长一面用一个乡绅的派头骂娘,一面换青泰西缎马褂,喊人备马,喊人为衙门人办点心,忙得不亦乐乎,大牛伯叹了一口气,一人回了家。
回到家来他望到那牛,那牛也望到他,两个真正讲了和,两个似乎都知道这脚不是一两天可好的事了,在自己认错中,大牛伯又小心的扳了一回牛脚,看那伤处,用了一些在五月初五挖来的平时给人揉跌打损伤的草药,敷在牛脚上去,用布片包好,牛象很懂事,规规矩揪尽主人处理,又规规矩揪回牛栏里去睡。
晚上听到牛+草声音,大牛伯拿了灯到照过好几次,这牛明白主人是因为它的原故晚睡的,每遇到大牛伯把一个圆大的头同一盏桐油灯从栅栏边伸进时,总睁大了眼睛望它主人。
他从不问它“好了么?”或“吃亏么?”那一类话,它也不告他“这不要紧,”或“我请你放心”那类话,他们的互相了解不在言语,而他们却是真真很了解的。
这夜里牛也有很多心事,它是明白他们的关系的。他用它帮助,所以同它生活,但一到了他看出不能用到它的时候,它就将让另外一种人牵去了。它还不很清楚牵去了以后将做什么用途,不过间或听到主人的愤怒中说“发瘟的,”“作牺牲的,”“到屠户手上去,”这一类很奇怪的名字时,总隐隐约约看得出只要一与主人离开,情形就有点不妥,所得的痛苦就不止是诅骂同鞭打了。为了这不可知的未来,它如许多蠢人一样,对这问题也很想了一些时间,譬若逃走离开那屠户,或用角触那凶人同他拼命,又或者……它只不会许愿,因为许愿是人才懂这个事,并且凡是许愿求天保佑,多说在灾难过去幸福临门时,杀一只牛或杀猪杀羊,至少必须一只鸡,假如人没有东西可许(如这一只牛,却什么也没有是它自己的,只除了不值价的从身上取出的精力),那么天也不会保佑这类人的。
这牛迷迷糊糊时就又做梦,梦到它能拖了三具犁飞跑,犁所到处土皆翻起如波浪,主人则站在耕过的田里,膝以下皆为松土所掩,张口大笑。当到这可怜的牛做着这样的好梦时,那大牛伯是也在做着同样的梦的。他只梦到用四床大晒谷簟铺在坪里,晒簟上新荞堆高如小山。抓了一把褐色荞子向太阳下照,荞子在手上皆放乌金光泽。那荞就是今年的收成,放在坪里过斛上仓,竹筹码还是从甲长处借来的,一大捆丢到地下,哗的响了一声。而那参预这收成的功臣,——那只小牛,就披了红站在身边,他于是向它说话,神气如对多年老友。他说,“伙计,今年我们好了。我们可以把围墙打一新的了;我们可以换一换那两扇腰门了;我们可以把坪坝栽一点葡萄了;我们……”他全是用“我们”的字言,仿佛这一家的兴起,那牛也有分,或者是光荣,或者是实际。他于是俨然望到那牛仍然如平时样子,水汪汪的眼睛中写得有四个大字:“完全同意”。
好梦是生活的仇敌,是神给人的一种嘲弄,所以到大牛伯醒来,他比起没有做梦的平时更多不平。他第一先明白了荞麦还不上仓,其次就记起那用眼睛说“完全同意”的牛是还在栏中受苦了,天还不曾亮,就又点了灯到栏中去探望那“伙计”。他如做梦一样,喊那牛做伙计,问它上了药是不是好了一点。牛不做声,因为它不能说它正做了什么梦。它很悲戚的看到主人,且记起了平常日子的规矩,想站起身来,跟到主人出栏。
他站起走了两步,他看它还是那样瘸跛,哺的把灯吹熄,叹了一口气,走向房里躺在床上了。
他们都在各自流泪。他们都看出梦中的情形是无希望的神迹了,对于生存,有一种悲痛在心。
到了平时下田的早上,大牛伯却在官路上走,因为打听得十里远近的得虎营有师傅会治牛病,特意换了一件衣,用红纸封了两百钱,预备走到那营寨去请牛医为家中伙计看玻到了那里被狗吓了一阵,师傅又不凑巧,出去了,问明白了不久会回来,他想这没有办法,就坐到那寨子外面大青树下等。在那大青树下就望到别人翻过的田,八十亩,一百亩,全在眼前炫耀,等了半天,师傅才回家,会了面,问到情形,这师傅也一口咬定是牛癀。
大牛伯说:“不是,我是明白我那一下分量稍重了点,或打断了筋。”
“那是伤转癀,拿这药去就行。”
大牛伯心想,癀药我家还少?要走十里路来讨这东西!把嘴一瘪,做了一个可笑的表情。
说也奇怪,先是说的十分认真了,决不能因为这点点事走十里路。到后大牛伯忽然想透了,明白是包封太轻了,答应了包好另酬制钱一串,这医生心一活动,不久就同大牛伯在官路上奔走,取道回桑溪了。
这名医有大城中名医的排场,到了家,先喝酒,吃点心饭,饭用过以后,剔完牙齿,又吃一会烟,才要主人把牛牵到坪中来,把衣袖卷到肘上,拿了针,由帮手把牛脚扳举,才略微用手按了按伤处,看看牛的舌头同耳朵。因为要说话,他就照例对于主人的冒失加以一种责难。说是这东西打狠了是不行的。又对主人随便把治人伤药敷用到牛脚上认为是一种将来不可大意的事情。到后是在牛脚上扎了两针,把一些药用口嚼烂敷到针扎处,包了杉木皮,说是过三天包好,嘱帮手拿了预许的一串白铜制钱抗到肩上,游方僧那么摇摇摆摆走了。
把师傅送走,站到门外边,一个卖片糖的本乡人从那门前大路下过身,看到了大牛伯在坎上门前站,就关照说:“大牛伯,大牛伯,今天场上有好嫩牛肉,知道了没有?”
“见你的鬼!”他这样轻轻的答应了那关照他的卖糖人,走进大门訇的把门关了。
他愿意信仰那师傅,所以想起师傅索取那制钱时一点不勉强的就把钱给了。但望到那人从官路上匆匆走去的那师傅背影尤其是那在帮手肩上的制钱一串,他有点对于这师傅怀疑,且象自己是又做错了事,不下于打那小牛一榔槌了,就懊悔起来。他以为就是这么随便扎两针也值一串二百钱,一
顿点心,这显然是一种欺骗,自己性急又上当了。那时就正有点生气,到后又为卖糖人喊他买“牛肉”更不高兴了,走进门见到那牛睡在坪里,就大声唇骂,“明天杀了你吃,看你脚会好不好!”
那牛正因为被师傅扎了几针,敷了药,那只脚疼痛不过,见寒见热,听到主人这样气愤愤的骂它,睁了眼见到牛大伯样子,心里很难过,又想哭哭。大牛伯见到这情形,才觉得自己仍然做错了事,不该说气话了,就坐到院坪中石碌碡上,一句话不说,以背对太阳,尽太阳炙背。天气正是适宜于耕田的天气,他想同谁去借牛把其余的几亩地土翻松一下,好落种,想不出当这样时节谁家有可借的牛。
过了一会,他不能节制自己,又骂出怪话来了,他向那牛说。
“你撒娇就是三只脚,你也要做事!”
它有什么可说呢?它并不是故意。它从不知道牛有理由可以在当忙的日子中休息,而这休息还是“借故”。天气这样好,它何尝不欢喜到田里去玩。它何尝不想为主人多尽一点力,直到了那粮食满屋满仓“完全同意”的日子。就是如今脚不行了,它何尝又说过“我不做”“我要休息”一类话。主人的生气它也能原谅,因为这,不比其他人的无理由胡闹。可是它有什么可说呢?它能说“我明天就好”一类话吗?它能说“我们这时就去”一类话吗?它既没有说过“我要休息”,当然也不必来说“我可以不休息”了。
它一切尽大爹,这是它始终一贯的性格。这时节主人如果是把犁扛出,它仍然会跟了主人下田,开始做工,无一点不快的神气,无一点不耐烦。
可是说过好歹要工作的牛伯,到后又来摩它的耳朵,摩它的眼,摩它的脸颊了,主人并不是成心想诅咒它入地狱,他正因为不愿意它同他分手,把它交给一个屠户,才有这样生气发怒的时候!它的所以始终不说一句话,也就是它能理解它的主人,它明白主人在它身上所做的梦。它明白它的责任。
它还料得到,再过三天脚还不能复元,主人脾气忽然转成暴躁非凡,也是自然的事。
当大牛伯走到屋里去找取镰刀削犁把上小木栓时,它曾悄悄的独自在院里绕了圈走动,试试可不可以如平常样子。可怜的东西,它原是同世界上有些人一样,不惯于在好天气下休息赋闲的。只是这一点,大牛伯却缺少理解这伙计的心,他并没有想到它还为这怠工事情难过,因为做主人的照例不能体会到做工的人畜。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