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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初八日,又如过余帐中,因共往马副戎所,留饭;其子颇有意气。是夜,梦至南楼,杨机部老师尚在守城;又梦诵经“鉴周孟威丁彦速吉左冲“数语。时诸帅已草定塘报,押解余等。余因作数字寄家人,托永新胡秀才附往。胡字义者,与安福小童朱魁保皆在高部内,甚敬爱余;各持银钱见赠,且依依不忍别。帐中大小诸卒初见余,皆眈眈相视。余率胸怀与语,彼或拔利刃、挽强弓示武,以冀虚喝;余曰:“我忧汝刃不利耳;利则大是爽快事”!诸卒相谓:“此不怕死忠臣也”!反倍加敬礼;至有擎酒食来饷、持幞被银钱见遗者。大要如醉汉过虎,了无怖畏;虎亦无如之何——然亦见三代直道犹在人心云。
初九日午刻,同黄副戎、刘别驾先登舟;杨又如及范、胡二总戎后至。押解者共数十人,一舟杂沓,苦不必言。夜闻刘别驾谈及义娼祈祈在营中,见其旧交被俘,遂自刎而死;亦侠烈也。
初十日,胡总戎述其儿时三异事:初生,竟是肉毯,举家怪异;剥去数十层,乃见儿啼。及十余岁,以放风筝堕井中。见黄须老人井底对奕,卫者甚众;惊讶彼坠来,捧之出井。又尝读书山中,引众出游,越数武而山石坠下,压死十余人。可见生死前定,固不得自由也。夜泊昆仑滩。
十一日,过万安县;空城而已。泊上溪,夜梦拔剑驱祟。此月作此梦者三,不知何祥。是日,同又如慨叹虔事,因及三老:万公志急身先,清苦绝伦;而自用颇专,与人或忮。杨公节义文章,羽仪当世;而见事稍迟,听言不广。郭公虚公平恕,集思广益;而遴才太滥,驭将太宽。以此三老立朝,必有可观;扶危定倾,实亦未易。此余与王赤友朝夕抚膺者也。
十二日早,同又如诸公坐小洲上栉沐,较舟中如同天堂;舟中视帐中,又如地狱矣。茫茫黑暗,竟不知何时见天日也。夜泊蜀洲。
十三日早,留蜀。偶见蒙江王复初亦在北军舟中,向余依依,犹有乡里之谊。家僮如豸自此问道抵舍,临歧恸哭;余笑遣之。午余,秦僧正志至舟中;同行僧澄一,扬州人。因谈及旧万安令梁公于浚死难事,且记其绝命词云:“但知生富贵,谁识死功名!到头成个是,方见古人情.又自记云:“半生学佛得力,到此撒手悬崖.盖乙酉九月被执不屈,遂死南昌狱中也。卓哉饮光,遂能如是耶!余于广陵交饮光及郑超宗、宗开先,皆余房师王铁山姻友也;三公并以癸未登第。饮光殉节;超宗以调停高镇兵入城,为同郡乱民寸磔,仅存遗骨数寸。开先初仕中翰,及江南既降,擢为常州太守,又为本郡绅士所劾罢官。三官各作春梦,究竟何如,可发人深省。晚泊泰和;遥揖萧尔器兄弟忠魂,不禁黯然。
十四日,泰和西岸移舟东岸,守者命余辈易一大舟行;不数武,嫌其迟滞不前,复挈余等还故舟。行止不能自如,一听之所为而已。夜泊龙门山下;念我茂远,真过去仙也。茂远尊人萧次公先生,古谊笃挚;命一僧相闻,数语而别。复遣之驰候郡中,竟不得再晤。是夜,风雨大作,舟次苦甚。
十五日,晨起,风雨不得行。食后,守者强舟子行,泊花石滩
十六日,过吉安;遣人视旧宅,已为兵毁,亲友无一人在市上者。同又如望拜文山祠。夜泊白沙驿。
十七日五鼓,发白沙;过元潭、龙洲,皆不能一眺,付之梦想而已。夜泊仁和市。
十八日,风雨大作,势不能行;守者强之行,波涛汹涌,听之耳。过新涂县,下午五里,泊舟。五鼓,乘月抵漳树镇。
十九日,过丰城县,泊高〈氵义〉。闻姜燕及年伯尚在里,居然不能通一字也。又如明“易“理,在舟每日筮一卦;是日以后,反多吉卜。
二十日,泊河泊所。北风厉甚,守者复强舟子行。余辈一身似叶,刀兵、水火作平等观;但笑彼悍竖耳。
二十一日五鼓,复冒险行。晚至省城,宿广润门外姚君甫家。是夜,三总戎及刘别驾皆流涕,恳余与又如稍以和平自全,且勿累及同事。又如与余云:“生死自有定数,亦各有定数;岂能想来!若我两人视死如归,岂能乞怜求活耶”!五鼓,作字与家人决;并此录及玉簪一枝,付邑人欧叔重持归。簪故先君所遗,故以之贻麟儿耳。
二十二日微明,即引诣金督府衙前,值吴按君以武闱较士未得会审,乃复放归寓处。守者贯以铁索,诸公殊以为苦;余举“风吹枷锁“之句,与又如大笑。市人皆以为不识生死,聚观者如堵;闻知是余与又如,咸唏嘘感叹。新孝廉一人、诸生十数人,向余流连不忍去。又有张椽者,告余以刘平田在章门;午余约晤,相对凄然。因极力为余求生,且捐行赀,购杉材以备与又如及同事五人不测;又预措一舟,为余返榇计:此真今人所难也。
二十三日,会审于乐安王府旧第。刘别驾先陈削发求降,三总戎亦哀词投诚。余与又如誓死不屈膝,惟直陈国破家亡,自分当死。而当事宽喻甚至,竟不见杀——余与又如因叹得死之难。前者,兵曹于公斯昌、总戎刘公天驷、副戎汪公起龙皆以十九日见杀;余辈舟行阻风,故不前耳。二十二日夜,余梦北斗旋转;岂真生死上关星文耶!
二十六日,附平田舟以归。是夜,梦关将军骑一巨鱼,自池中飞升;余遥望泣拜,以恢复大事默祷:亦异梦也。
自跋
忠诚府丙戌十月四日之事,余辈扞御无方,宜咎人而不咎天也。被执在槛,随笔实录,自附信史。同事诸公,或存、或亡,幽明可质,当以余为古之遗直。命名曰“仿指南录”,庶几对文山而无愧云。
是岁十月即望,安福范康生讱轩父识。
十一月初七日,返螺川。次早,即入西昌平山中;距家五百里,不敢相闻。越数日,家僮乃至;四弟寄柬云:自余被释归家,里中过有责望;仿悠之,铄金泐石,且有效王梅边生祭丞相者。余甚感且愧之,因再取是编自讼。嗟乎!余不入粤而入虔,辞谏垣而甘受械系;此非必欲死者哉!幸而不死,以黄冠归故里;古之人有言矣。是编具在,千载而下自有定论。若夫“不知我“之诟,余亦何忍置喙!烈媛见齿,为卖笑者反唇;岂复与之争别贞淫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