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运,则五十年一小变,一百年一大变,这最近一百年来,我中华国家民族,正走进了一步大恶运。此恶运则交在东西两大文化之相冲相克上。
但论运,指遭遇言,论命,指格局言。我中华国家民族,显然是一大格局,当知天下无运不成命,无命也不成运,当前的大危机,则在大家都太注重在目前的行运上,而忽忘了本身的八字大格局。你自己八字忘了,下面的一步运,谁也无法来推算。
中国人因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入人心,所以懂得不居故常,与时消息,得意得势不自满,失意失势不自馁。朝惕夕厉,居安思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刻也不松懈,一步也不怠慢。
中国人因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入人心,所以又懂得见微知着,所谓月晕而风,础闰而雨,一叶落而知秋,履霜坚冰至,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把握得机会,勇于创始,敢作敢为,拨乱返治,常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潜移默化,不大声以色。
中国人因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入人心,所以又懂得反而求诸己,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只要把握得枢机,便可以动天地。
所谓枢机,则只在他自己之一言一行。若此一言一行,只要感召到另一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便可以无往而不利。所以每当历史上遇到大扰动,大混乱,便有那些稳居独善之士,退在一角落,稳握枢机,来斡旋那气运。
中国人因此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入人心,所以又懂得遇穷思变,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变育者,趣时者也。又说,通变之谓事。通其变,使民不倦。
孔子圣之时者也,则正为他知变。他虽处周未衰世,他已然预知天之未将衰斯文。
所以中国人传统观念中之圣人,则必然是应运而生的。应运而生便即是应变而生了。
犹忆我童时读三国演义,开卷便说,天下一治一乱,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些话。当时有一位老师指点我,说这些只是中国人旧观念,当知如今英法诸邦,他们一盛便不会衰,一治便不会乱,我们该好好学他们,在那时,我这位老师,正代表着一群所谓新知识开明分子的新见解。好像由他看来,英法诸邦的太阳,一到中天,便再不会向西,将老停在那裹。
但曾几何时,不到五十年,连接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英法诸邦也正在转运了。于是五十一年后的今天,我才敢提出中国人的传统老观念气运两字,来向诸位作此一番的演讲。
但所谓气运,并不是一种命定论。只是说宇宙乃及人生,有此一套好像是循环往复的变化。有宇宙人生则永远地在变,但所变也有一限度,于是好像又变回到老样子来了,其实那才是老样子?但尽管花样翻新,总还是有限。因此我们可以把它来归纳成几个笼统的大形式。
譬如女子服装,由窄袖变宽袖,再由宽袖变窄袖,由长裙变短裙,再由短裙变长裙般,宇宙人生一切变化,也可作如是观。
由渐变形生出骤变,由量变形生出质变,由少数转动了多数,又由多数淹没了少数,由下坡走向上坡。又由上坡转向下坡。宇宙人事之变,其实也不出此几套。
从前西方的历史家,他们观察世变,好从一条线尽向前推,再不留丝毫转身之馀地,如黑格尔历中哲学,他认为人类文明,如太阳升天般,由东直向西,因此最先最低级者中是中国,稍西稍升如印度,如波斯,再转西到希腊,到罗马,西方文明自优过东方,最后则到日耳曼民族,那就登峰造极了。他不知中国易经六十四卦,既济之后,又续上一未济,未济是六十四卦之最后一卦,纵使日尔曼民族如黑格尔所说,是世界民族中之最优秀民族,全世界人类文明,到他们手里,才登峰造极,但登峰造极了,仍还有宇宙,仍还有人生,不能说宇宙人生待到日尔曼民族出现,便走上了绝境,陷入死局呀!
接着黑格尔,来了马克思,他认为全世界人类文化,由奴隶社会转进到封建,由封建社会转进到资本主义,再由资本主义的社会转进到共产。但共产社会来到,也如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一般,宇宙走上了绝境,人生陷入于死局了。
即使此后再有另一种新社会出现,岂不是他的唯物史观阶级斗争的理论,便会全部推翻吗?即使没有另种新社会出现,但共产社会既巳无阶级,无斗争,那时人类社会再不向前走一步,地老天荒,永是那样子,那时马克思复生,岂不也会闷死吗?
最近西方一辈文化史学者,才懂改变看法,也想演绎出几条大原则,描绘出几套大形式,来讲世界各民族文化兴衰的几条大路向。换言之,他们的历史看法,是像逐渐地接近了中国人传统的气运观。但他们总还是爱执着,爱具体,不能超然燕观,不能超乎象外,因此,他们总会带有几许悲观气氛,好像一民族,一文化,衰了,便完了,仍没有转身。
中国人的气运观,是极抽象的,虽说有忧患,却不是悲观。懂得了天运,正好尽人力。来燮理,来斡旋。方其全盛,知道它将衰,便该有保泰持盈的道理。方其极衰,知道有转机,便该有处困居危的道理。这其间,有可知,但也有不可知。有天心,但同也可以有人力。所以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之大,而至于其兴其亡,系于苞桑之际,正如一木何以支大厦,一苇何以障狂澜,而究竟匹夫有责,所以风雨如晦,鸡鸣不己,鲁阳挥戈,落日为之徘徊。那是中国人的气运观。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