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从母乔氏，闻凌家辞婚，言于生，平章再垦（恳）之主。是乔氏复申前请，鹤龛方悔恨，遂许之。生到家，既闻乔婚已成，又计沃黄聘期亦已迫，无金音问复缺，绝不知其故，欲与无金分弃夙心，乃以诗封所遗玉琴轸还之：
我爱此玉轸，弦高奈尔何。
无将抱璞意，勉强向春。
无金览诗，笑谓如响曰："项王帐下之歌，欲虞姬效死于樽前耳！守（宁）不悟耶？"乃答生诗云：
妾是笆中竹，苦节生高枝。
君子不我殡，不受行露欺。
兹志良有感，仁义在息私。
齿此当自敌，不齿何生为。
君其勖明德，黾勉青阳姿。
鸿鹄万里翼，无为鹊雀垂。
其夜，无金沐浴更衣，就房而缢，如响继之。正宛转间，完婆觉，乃不死。完婆忧，屡苦告之。无金曰："休！当信者不言死，当义者不信息。"完婆曰："妇人不自失则信，顺天命则义。违亲殉乱，信义孰有？"无金曰："休！是信义则理当死，非信义则罪当死，当死均也。"黄喻之曰："吾临老年一女也，吾望汝之身，犹男之重也。吾命不从，死长恨矣。"无金曰："限在违盟，不在违命。"黄曰："汝知有身，不知有尊。礼云'在家从父'，岂云'在家从盟'乎？"无金曰："母知其一，不知其二。礼云'出嫁从[夫）'，岂云'出嫁从兄'乎？"黄语塞。
又两月，伊娶乔妇过门。其嫂欧阳氏，亦沃女。沃里有温泉，夏夜妇女咸俗（浴）之。因？
夜闻盗，女俗（浴）者惊溃，误坠汤死者数十人。欧阳与无金同此忧，素若无以为之处。间日，待黄洗澡，从容问曰："孺人淹留起居，亦颇忆温泉之乐乎？"黄曰："不愿顾此陷人坑也。"欧阳曰："田园久荒，鹅鸭长（常）失。凌宵将归，呼妾同行，妾其别矣。"黄为凄久之，曰："婢妾较多，遣之可也。"欧阳泣曰："孺人携妇去虎就麟，何其爱女不如爱妇哉？"黄亦泣曰："吾非不悔之，但无及尔。
至是，闻伊生别娶，来为小姑筹曰："伊郎舍小从大，今明矣。姑不转为计，复谁望乎？"无金默然而哂。[欧]阳曰："姑勿哂。世间有白头妻，宁有白头情人乎？"无金曰："有之。"欧阳曰："试言其理。"无金曰："丈夫弃小信而就大伦，孝也。父母悔婿而女不悔夫，贞也。男女不同权，彼行其孝，我守其贞，固无相袭之理也。且婚姻之道，主校和顺，先至而求者为婚，后至而夺者为寇。婚则之旧，寇则为虏，虏之人而反事之，何颜而立于世耶？是故父母之命，有时而轻；路人之情，有时而重。"欧阳叹息，无言而去。
初，无金从容就义，曲尽其计，欲剖心自明，而难于施手。无何，黄侄以母丧来议娶妇入沃。无金私念，喜曰："入沃由水，吾志行矣。
至期，黄家委禽，凌翁迫出见婿。无金拥泣恨绝，扶不能进。黄欲掩其情，亟扶登轿舁出。凌翁驾后舟，及妾璎、完婆皆送之。无金入舟中，黄侄来与载。无金大哭，沃妪美言慰之曰："沃，尔家也；郎，你兄也。乃患苦哭耶？"无金厉声应之曰："此非人之所也。"妪曰："今不必论之矣。"无金曰："沃人虽不论，天下人必论之。"黄侄与妪过别舟。无金与如响推篷而起，顾太阳中天，欣然携手赴水而死。
时霖雨初过，溪流涨急，一漂倏匆二三里。沃人率舟救之，几覆，但束手而已。二尸相携，并浮水面，泛如鸳凫。三入海而不没，四遇石而不伤。至晚，翁后舟继至，二尸漂与相遇。篙师犯浪，接而出之。完婆与璎为更衣，始知皆处子也。凌翁抚尸大哭，曰："[夫）所不改先结之志者，吾子知其义也。夫所不从中表之亲者，吾子知其礼也。夫强以不义非礼之命，而驱儿以死，老悖之罪也。"即就舟中，与黄子绝。
返桌而归，泊于溪畔。匆觉一老人葫芦挂杖，投村暮宿，逶迤循溪而来。试问之，乃天台医道人也，亟引登舟轸（诊）视。道人曰："已死矣。"问曰："处子耶？息（媳）妇耶？"翁曰："医处子。"道人曰："处于巽兑，未开风，迟二十四刻，幸犹可为。"又问："年几何？"翁曰："长者十九，少者十八。"道人曰："午时入水，孛裕伏吟。单岁遇格则强，双岁遇格则弱。强者易，而弱者难。"翁曰："太医但尽心：一女活，酬金四十；二女活，酬金倍之。"道人未及答，璎与完婆且泣曰："妾非他人，二女之庶母、乳母，慈母、养母也。太医但尽心：一女活，妾益十金：二女活，益倍之。
道人欣然解囊，取药粉置竹筒中，吹人口鼻耳窍，覆尸凳上，倒垂其首，命人不住手抚而捏之。道人步步牛[斗]作法，绕尸数转，与至约曰："女子十二而心气荣，心气荣而红铅结英于华池，乃太阴之真金也。金入水火不灭，死则复归于心，入地化为碧。吾药以开周天三千六百五十二之经路，以达于心。吾入斗以修三千七十二万之正气，以还于魄。水乃尽出，而心气乃通，故除沥既尽，金玉自露形也。
至夜半，中水出尽，二女口角皆有江洙（口沫），如黍朱（米）之珠，光照幌帷。道人抚靠笑曰："俱活矣。"乃改法安卧于褥，以俟气复。
诘旦开舟，凌翁三人如约以谢。道人曰："不因有见，不敢有问，请言二女溺水之故。"翁为言之，无隐。道人曰："二女贵贱不同，而谢无厚薄，何也？"翁曰："吾女父母俱存，此婢父母俱没久矣。吾女专心正色，不羞父母；此婢能专心正色，不羞吾女。吾是不忍其轻于吾子也。"道人叹息曰："公一家老幼，礼义仁慈如此。此老夫所以天涯而相逢也。"道人自择小金钗一双，收之囊中，百金皆不受。翁曰："拊掌而救人，而欲（却）步于受赏，此不可识者也，宁嫌少乎？吾女妆贿盈舟，随意太医所取。"道人曰："不然。岂有方寸之药，而直（值）百金者乎？岂有百金之人，而弊裘卖药者乎？公之财虽无穷，公之分则有定。且二女更生，实天所起，我亦何述（术）之有？"挥手不顾而去。
无金归，欲为尼，左右止之："伊郎得无在乎？"无金怒曰："自今与若辈严约：或以不入耳之言强相聒者，必唾其面。"一日遇节，无金绾妆如平日，左右私心喜之。既而妆罢，一剪而落三，封之箧中，见者无不常涕泣。俟生使来，无金以封箧付之。封识有诗二首，盖谢绝云：
一剪青丝万业消，？双眉不是旧时描。
及看水底秋菰冷，？何用音书到寂寞（寥）。
一卷《密多》一篆香，？飞花永不恋朝阳。
渔郎休记来时路，？万水千山两岸长。
生启箧一怆，举家惊叹，咸为之伤。生与乔氏居一年，夫妇之礼不成，结志成疾。父母以业已成，易轸（诊）无由，惟日善晓之。生非不勉从调护，终身不能喻之于怀。至是启箧一怆，神伤失魄，奄奄伏枕，作诗以自挽云：
洞口花稀琐（锁）碧姻（烟），如今仙路不依然。
自渐鹤瘦长移枕，作（翻）恨难飞已入弦。
万里云霄书卷罢，平生生业酒杯干。
闲情不是风流赋，谁信闲情更可怜。
乔氏侍药卷，问生曰："妾既待罪箕帚，敢不惟志是从？有怀则言，何必动此念耶？"生举目长吁，顾内不语。乔极哀之，乃密赠无金膏沐脂粉，劝其蓄发。笺曰："郎君欲为娘子死，娘子不欲为郎君生耶？小星之分，珍珍受教于《召南》矣。保无他也，敢展布。
无金答笺曰："无金非不欲事内子也，第腐草朽木，已无阳春之想久矣。不敢拜命之辱，敢展谢。
乔复请于姑嫜，曰："后不可以逾先，新不可以间旧。乞迎凌氏纳之，妾不敢以客处，请逐。"乔婢绿鬟见乔欲自屈，共谏曰："吾家三品之贵也，门第千年，名声重四海。小姐为之女，甘心绿衣之贱，则三品扫地矣。帝秦之议，不敢闻命。
乔出怀中铍子，谓二鬟曰："来！郎固属意凌氏矣，不迎则（即）郎君不起：郎君不起，则伊之宗绝，而二亲负。斯时也，我独立于伊氏之门，将为新妇乎？将为罪人乎？我一自屈，则郎无妻而有妻，凌氏无夫而有夫，舅姑无子而有子矣。古者梁惠公，子为人圉，女为人妾，夫王公非不尊且贵也，而子命不同，莫得而逃。我为伊世之妾，亦命也，何辱之有？即有破我者，吾必杀身以成此义。"遂刺缕血以示。
二鬟凛凛，归白于家。平章局局然而叹曰："珍珍盖知有竹帛而慕之也。"乃移书于鹤龛曰："晋文公妻赵襄以狄女叔隗，及反口也，复妻以女赵姬。姬请迎叔隗与其子质。以质才为嫡子，使三子下之：以叔隗为内妇，而己下之。《春秋》以为贤。弱[女]有志，愿卒成之。"鹤龛大喜不胜，遗媒修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