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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下之理,一而已。孟子曰:“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又曰:“求则得之……是求有益于得也。”种兰虽小道,不思其所以受生之理,与不求其所以发荣之故,灌肥恐其不足,浇水虑其不至,莽卤灭裂,徒望速成。此则病其太勤。谚云:“花开如宝,花落如草。”阴阳燥湿,略不措意。此又病其太惰。勤与惰交病,兰之存焉者寡矣。
人之有生,未绝爱缘,有一物之嗜,即有一物之累。果能空诸一切,尘襟悉泯,物我两忘者上也。或致远恐泥,不屑小道之可观,亦其次也。以陶渊明之冲澹,林和靖之高致,而东篱之菊,孤山之梅,犹复未能忘情,屡见歌咏。况如策者,堕落以来,无由摆脱,如茧之缚体,如絮之沾泥,有所好乐,独爱兰花,而可谓不得其正者哉?
园中手植幽兰数百盆。小窗无事,思其理而求其故,有所得而成《岭海兰言》二卷。考察十载,草稿三易。而余年亦既老矣。夫折空虚为粉碎,滚宇宙如弹丸,思之用也;到竿头而期进步,刻刺端以作沐猴,求之效也。昔郭橐驼种树,柳子厚以为得养人术。策虽有志,窃所未得。自兹以往,其有请学为圃者,敢以是编对。
绪论
《岭海兰言》二卷,初名《粤兰百种录》,友人嫌其太质,易以今名。其产自他处久为吾粤传种者,均皆录入,盖异域既列《史篇》,流寓亦登《通志》,敬援此例,非私其乡也。他如江苏之蕙兰,粤俗不尚,浙江之瓯兰,粤地不宜。未敢借材,强为解事。故此录盈三万言,不袭前人一字。后有继起订补者,此则大辂之椎轮也。
黄山谷谓:“一杆一花为兰,一杆数花为蕙。”朱子《离骚辩证》谓:“古之兰,必花叶俱香,然后可纫可佩。”杨用修《丹铅总录》谓:“世人以如萱如蒲者为兰,九畹受诬。”诸如此类,聚讼纷纭。愧非王充之《论衡》,难伸蔡邕之《独断》。国人皆日兰,斯兰之矣!故一切考虑家言,概不掇录。考虑无常实情,赋咏徙盈卷帙。自《郑风溱洧》,《补亡循陔》,数典难忘,不仅漪兰一操而已。汉唐以降,雅制如林,必欲参观,有古今诸名集在。
前人兰谱,首重绘图。然他从画理讲求,此录以艺植专门。况种类区分,微芒入细,双钩既难恰肖,设色未必精工,不如其己也;又若仿效西法,分别阴阳,不惜黄金,画师难觅,不如其己也;甚有刻划错误,传写模糊。牛鬼蛇神,涂鸦恶札,非毛延寿即吴道子耳,更不如其已也。
人身自顶至踵,处处各有主名;兰株自叶至根,每节各有定位。其间花情叶意,千里毫厘分剖不详,形神顿失。故先标《称谓》,间述方言。盖粤人谈粤事,操其土音,不必循其文责其义也。次《培养》、次《位置》、次《栽种》,艺兰之法已备,但就粤土所宜者言之。若北方严寒,及赤道酷热之处,离乡虽贵,迁地弗良矣。然佳种或变,本性不殊,因举反隅,与规得巧,故以面面通风为第一义。不得已,以刻刻留心为第二义。
天地生物,必生害物之物,此天地之憾也。故《防护》次之。避火但怀汉印,落水尚抱兰亭,有奇痴者有奇癖,有奇癖者有奇乐,可知而不可效,可怜而不可笑也。将以兰之身为我身,并化我之心为兰心,所欲与之聚,所恶勿施与也。微乎微乎。家所未有,然后购求,眼老无花,每为花误,故《鉴别》次之。然于爱同性命,自然视作功夫,必与造物者游:梦有鬼神之告。参以医理,悟以玄机,仆于此中,颇劳思力。若加以泰西科学,细究精微,特质香王,万花同笑矣!尚望他山籍匡不逮,故《格理》次之。至于酒罢茶余,花事可资助谈,以《丛谈》终焉。然非粤事,亦不阑入也。
兰类最繁。往往同产一山而种各别,同为一种而品各殊。古今异名,南北异尚。以仆谫陋,谨据所见所闻,编为此录。或着姓名,或详出处,或录一节,或写全神。若无可形容,必资取譬。时有褒贬,并无爱憎。故下卷标为二纲,析为四目,其类兰非兰亦附焉。花神有灵,谅不以续貂为唐突也。
谱录原出《史志》,《四库》编入杂家,命意虽同,体制已异。或谓:“此录笔情纤靡,见诮方家。”夫昌黎毛颖语杂诙谐,彭泽闲情词多浓艳,何况为花写照,敢不曲书花容哉!或谓:“序次时露坎坷,行间内含笑骂,胸中磊块,不平谓何?”嗟呼!日月逝矣,故我依然。我意爱兰,兰羞见我。彼寄怀于香草,消遣牢愁,屈大夫先我为之矣,况此覆瓿者乎?
篇一称谓
兰分六体:其香在花,花者华也;其色在叶,叶者协也;兰头谓之芦,芦者颅也;兰发根之处极坚者,谓之丁。丁者钉也;所以抱叶者在甲,甲者夹也;所以荫芦者在根,根者筋也。花叶芦甲,各分称谓。丁与根,俱深入土中,故无述焉。
同芦三叶至五叶,谓之一体,江南谓之一筒,吾粤谓之一枪。两叶者谓之半枪。新旧两枪相连者,谓之子母枪。新芽双出者,谓之丫髻枪。数枪相连者,谓之一趸。
叶长大足度者,谓之大兰。未足度者,谓之兰菇。兰芽谓之笋,笋初胎者谓之笋眼。花初胎者谓之花眼。花一竿谓之一箭。其身谓之杆,其枝谓之茎,由茎缀花处谓之蒂。花出叶上谓之出架。花与叶平,谓之齐架。
花七瓣三层。外层三瓣,向上者谓之顶,两旁者谓之肩。中层两瓣谓之捧心,内层两瓣,上瓣谓之舌,下瓣谓之唇。舌端谓之额,唇端下垂者谓之托。此相沿俗说,姑仍之,以便称谓,其实未确,详见《格理》篇。
唇托有赤点者,谓之晕心。无赤点而纯白者,谓之素心。
叶分三段,其端谓之尾,近芦处谓之脚,其中谓之腰。叶分两扇,其合处谓之坑。坑背露起处谓之骨。旁者谓之旁骨。叶之两际谓之边。叶之腠理,附骨而生者,谓之筋。
叶谓之剑,像形也。故叶坑平者,谓之平剑。叶尾扭者,谓之扭剑。有长剑,有短剑,有企剑,有直剑,有硬剑,有软剑。叶端纤者,谓之鼠尾,又曰蟮尾。阔者谓之哈蟆嘴。尾下垂而起兜者,谓之茶匙嘴。叶腰阔者,谓之螳肚。叶脚匀排直上者,谓之收脚。斜出而卧者,谓之义脚,乱出者谓之散脚。
甲高厚而健锐刺指者,谓之铁甲。抱叶紧者,谓之企甲。斜生不抱叶者,谓之散甲。
凡芦之扁大而圆者,谓之荸荠头;长者谓之茨菇头;长而扁者,谓之蒜子头;长而狭小者,谓之韭菜头。
篇二培养
兰性与人性同。水与泥其饮食也,盆者其衣冠也。培养首重取材。至于灌溉之事宜,本无一定成法。不洞悉其所以致病之由,则爱之适足以害之。是以别详《防护》篇中,以便参勘。
流水胜止水,清水胜浊水,新汲水胜积潦水。雨水为上,山水次之,河水次之,井水又次之。污腻臭秽之物,一切花木所籍以为肥沃者,皆兰之所大忌也。不拘何水,以淡为贵,其带盐味喊味灰味矾味者,皆兰之所大忌也。
春夏用水不多。秋冬之时,种兰百盆,一月中须水不过数石。雨时用缸储备,亦殊不费事,但缸须有盖。若被日晒生苔,又不若河水之为佳也。
惟泥亦然。其具盐质碱质灰质矾质者,忌与水同。带沙质者,未偿不佳,取其松爽也。但须八成土,二成沙,沙又极细,令人见为土,不见为沙者方妙耳。至于草根树叶,堆积杂遢,其泥不可用,夫人皆知之矣。
泥以带有铁质者,为无上之品,然极难得。产铁之山,下有居民,竣池塘以为停蓄,引溪涧水以为来源。冬季取塘底幼泥,摊之欲其薄,晒之欲其干,履而压之欲其坚,碎而筛之欲其匀。然后分为三等;粗者如棋子,放盆底;次者如指头,放盆心及盆面;幼者如豆粒,放盆边及近根处。须平时储备,以待分栽之用。
产铁之山,如清远之迳口,四会之江谷,皆佛山二百里之遥。若专人购取,似亦无难。奈肌驱出门,不暇留意闲情,为兰花报效,奈何!如带铁质者不可得,墉泥之近山无杂质,而制又如法者,亦可用也。或曰:“池塘近山者少,近村市者多,不得已而思其次可乎?”无杂质而制如法者无不可。带杂质而制又不如法者,虽近山之塘泥,亦不可用也。
“然则泥之用火煅过者可乎?”此更不得其已也。泥带杂质经火煅,则杂质去而土性存。然煅亦不宜过火,否则坚同砖瓦,硗瘠不堪,如人之经常茹素,未免寡味。
“河水胜井水,何以不用河泥而用塘泥?”盖河泥粘力弱,见水易化;塘泥粘力厚,见水难化。若得一种河泥,能具塘泥粘力者,当较塘泥更胜,惜未之见耳。
佛山金渔塘泥质坚致,浸诸水中,经月不散,天下所稀有也,用之盆面最宜。近有以石子砖碎盖面者,谓“不生草”。夫盆至生草,种草可也,种兰奚为?更有铺以珊瑚玛瑙屑者,盖俗不可耐矣!
金渔塘泥最知名。日本岁以重价购去。自塘筑石栏,挖取不易。次则水流塘亦堪匹敌。此两塘不近纸店染房,无灰碱质味掺杂故也。然金渔塘名播鸡林,若水流塘非假金渔塘之名,虽市善研,丰泥亦有幸有不幸欤?
盆质宜瓦不宜瓷,宜旧不宜新,宜厚不宜薄;盆形宜圆不宜方与有角,宜上宽下狭,不宜盆口有棱;盆底宜如仰盅,不宜凸脐,盆底之孔,宜大不宜小;盆脚宜高不宜矮,宜鼎足不宜圆裙;盆宜有垫,垫以蓄水,但不宜没足。选盆之法,如是而已。若刻绘金碧,与兰无涉,徒饰美观而已。
瓷则晒易热也,新则性太烈也,薄则易脆裂也。方与有角,则消水难澈也。盆口有棱,则分栽折根也。凸脐孔小,则积水不易竭也。脚矮裙圆,则气难宣泄也。盆无垫,则蝼蚁缘聚也。垫水没足,则过湿无节也。知不宜者之弊,即知所宜者之有利矣!
无锡紫砂盆,性质于兰最宜。日本黑泥盆亦佳。至于龙泉蓝白色诸花釉盆,虽精美,终嫌火性未除,然较之景德镇瓷盆,则还胜数倍矣。若能就地取材,石弯瓦釉盆,择其合适者,亦可用也。
盆底垫须平,乃便安放。深须一寸,始敷储水。盆足须高一寸以上,始能离水。此为一定之法。石弯盆底垫式颇多,合法者则少,必须亲自选择,否则稂莠杂投。市人伎俩,大概如是,不足怪也。
建兰来粤者,种以铁锅,颇为繁茂。惜乏雅观。若铸铁盆。价固非廉,且嫌体重。友人王绰然,用生铁矿砂如豆大者,百数十粒,杂置盆中,亦云甚佳,惜未经亲试耳。
兰花开时,陈列庭前,花架自不可少。架须以木为之,朴雅方与兰称。架面作盆垫式,可以储水,最为妙制。若瓦质花架,在圆中常设则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