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我们出了门?”
“正是如此。你若是听说我经常在注视你们,多次差一点撞见你们,你准会感到惊讶。你们的马车驶过的时候,我钻过好多商店,为的是不让你们看见。我既然住在邦德街,几乎每天都能瞧见你们中的某一位。只有坚持不懈地加以提防,只有始终不渝地想要避开你们,才能使我们分离这么久。我尽量避开米德尔顿夫妇,以及我们双方都可能认识的其他任何人。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来到城里,我想就在约翰爵士进城的第一天,还有我去詹宁斯太太家的第二天,我两次撞见了他。他邀请我晚上到他府上参加舞会。若不是他为了引诱我,对我说你们姐妹俩都要光临,我当然会放心大胆地前往助兴。第二天早晨,我又接到玛丽安寄来的一封短信——仍然那样情深意长,开诚布公,朴实无华,推心置腹—一一切都使我的行为显得可恶透顶。我无法回信。我试了试,但是一句话也写不出来。不过我相信,我那天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达什伍德小姐,如果你能可怜我,就请可怜可怜我当时的处境吧。我一门心思想着你妹妹,又不得不向另一位女人扮演一个愉快的情人的角色!那三四个星期是再糟糕不过了,最后,这就不用我说啦,我硬是碰上了你们。我表现了好一幅妙不可言的丑态!那是个好不痛苦的夜晚!一方面,玛丽安美丽得像个天使,用那样的语气在喊我!哦,上帝!她向我伸出手,一双迷人的眼睛带着深沉急切的神情盯着我的面孔,要我向她作解释!另一方面,索菲接着,两人沉思了一会儿。威洛比首先从沉思中醒来,随即说道:
“好啦,让我赶快说完走吧。你妹妹肯定有所好转,肯定脱离危险了吗?”
“我们对此确信无疑。”
“你那可怜的母亲也确信无疑?——她可溺爱玛丽安啦。”
“可是那封信,威洛比,你的那封信。对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是的,是的,这要特别说说。你知道,就在第二天早晨,你妹妹又给我写了封信。你见到她写了些什么内容。我当时正在埃利森府上吃早饭,有人从我住所给我带来了她的那封信,还有其他几封。不巧,索菲娅比我眼快,先看见了这封信。一见到那么大的一封信,纸张那么精致,还有那娟秀的笔迹,这一切立即引起了她的疑心。本来,她早就听人模模糊糊地传说,我爱上了德文郡的一位年轻小姐,而她头天夜里见到的情况表明,准是这位年轻小姐,于是,她变得比以往更加妒忌。因此,她装出一副开玩笑的神气(一个被你爱上的女人作出这番举动,那是很讨人喜欢的),马上拆开信,读了起来。她的无礼行径大有收获。她读到了使她感到沮丧的内容。她的沮丧我倒可以忍受,但是她的那种感情——她的那股恶意—一却无论如何也得平息下去。总而言之,你对我妻子的写信风格有何看法?细腻,温存,地地道道的女人气——难道不是吗?”
“你妻子!可信上是你自己的笔迹呀。”
“是的,不过我的功劳只在于,我奴隶般地抄写了一些我都没脸署名的语句。原信全是她写的,她的巧妙构思,她的文雅措词。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们订了婚,一切都在准备之中,几乎连日子都择定了——不过我说起话来像个傻瓜。什么准备呀!日子呀!说老实话,我需要她的钱。处在我这样的境地,为了避免引起关系破裂,那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话说到底,我用什么样的语言写回信,这会使我的人格在玛丽安和她的亲友们的心目中产生什么结果呢?只能产生一个结果。我这事等于宣布我自己是个恶棍,至于做起来是点头哈腰还是吹胡子瞪眼,那是无关紧要的。‘照她们看来,我是永远毁灭了,’我对自己说,‘我永远同她们绝缘了。她们已经把我看成了无耻之徒,这封信只会使她们把我看成恶棍。’我一面这样推想,一面无所顾忌地抄写我妻子的话,退回了玛丽安的最后几件信物。她的三封信——不巧都放在我的皮夹子里,不然我会否认有这些信,并把它们珍藏起来。可我不得不把信拿出来,连吻一下都做不到。还有那绺头发——也放在那同一只皮夹子里,我随时带在身边,不想让夫人半讨好半使坏地给搜查了——那绺心爱的头发——每一件信物都给夺走了。”
“你搞错了,威洛比先生,你有很大的责任,”埃丽诺说,语气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怜悯的感情。“你不该这样谈论威洛比夫人,或者我妹妹。那是你自己作出的抉择,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你妻子有权利要求你待她客气些,至少得尊重她。她一定很爱你,否则不会嫁给你。你这么不客气地对待她,这么不尊重地议论她,这对玛丽安并不是什么补偿,我认为也不可能使你的良心得到安慰。”
“不要对我谈起我妻子,”威洛比说着,重重叹了日气。“她不值得你怜悯。我们结婚的时候,她知道我不爱她。就这样,我们结了婚,来到库姆大厦度蜜月,后来又回城寻欢作乐。达什伍德小姐,现在你是可怜我了呢,还是我这些话都白说了?依你看来,我的罪过是不是比以前少了点呢,——哪怕少一丁点也好。我的用心并非总是不好。我的罪过解释掉一点没有呢?”
“不错,你当然解释掉一点——只是一点。总的来说,你证明了你的过失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你证明了你的心不是那么坏,远远没有那么坏。但是我简直不知道——你使别人遭受这么大的痛苦——我简直不知道,怎么会有比这更恶劣的事情。”
“你妹妹痊愈之后,你能不能把我对你说的话向她重复说说?让我在她的心目中像在你的心目中一样,也能减少一点罪过。你说她己经宽恕了我。让我这样设想:她若是更好地了解我的心,了解我当前的心情,她就会更加自然、更加本能、更加温和,而不那么一本正经地宽恕我。告诉她我的痛苦、我的忏悔,告诉她我从没对她变过心。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告诉她我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她。”
“我会把那些相对来说可以为你开脱的话都告诉她。但是你还没向我说明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特殊缘故,也没说明你是怎么听说她生病了?,
“昨天夜晚,我在德鲁里巷剧院的门厅里碰见了约翰。米德尔顿爵士,他一认出我是谁(这是近两个月来的第一次),就跟我说起话来。自我结婚以来,他一直不理睬我,对此我既不惊讶,也不怨恨。可是现在,他那么温厚诚实而又糊里糊涂的一个人,怀着对我的满腔愤怒,对你妹妹的深切关心,情不自禁地想把那些他觉得应该使我气恼的事情告诉我,虽然他很可能不认为我真会十分气恼。因此,他索性直接了当地告诉我:玛丽安,达什伍德在克利夫兰得了斑疹伤寒,生命垂危__那天早晨收到詹宁斯太太的一封信说,她危在旦夕——帕尔默夫妇都给吓跑了,等等。我一听大为震惊,没法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即使感觉迟钝的约翰爵士也察觉了这一点。他见我心里难过,忍不住也心软了。他消除了几分敌意,临别时差一点跟我握握手,并说看见我他想起了老早答应送我一只小猎犬的事。我听说你妹妹生命垂危——而且垂危中把我视为人间的最大恶棍,在最后时刻蔑视我,仇视我,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呀?因为我怎么说得清有什么可怕的阴谋不能移栽到我身上呢?有一个人准会把我描绘得无所不为。我感到很可怕!我很快打定主意,今天早晨八点就登上马车。现在你全明白了。”
埃丽诺没有回答。她在沉思默想:一个才貌出众的人,天生的好脾气,坦率诚实,多情善感,谁想只因独立得过早,染上了游乎好闲、放荡不羁、爱好奢侈的坏习气,于是对他的心灵、性情和幸福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害。世态人情使他变得奢侈虚荣;而奢侈虚荣又使他变得冷漠自私。为了达到追求虚荣的可耻目的,他不惜损人利己,结果卷入了一场真正的爱情,但是对奢侈的追求,或者至少是由此而引起的拮据,又要求他牺牲这真正的爱情。每一种错误倾向不仅导致他弃善从恶,而且使他受到惩罚。先前,他不顾道义,不顾情感,不顾一切利害关系,从表面上割断了这股爱情。可是现在,这种爱情再也得不到了,却又支配了他的全部思绪。再说那门婚事,他为此曾无所顾忌地让她妹妹吃尽了苦头,如今可能证明是他自己不幸的源泉,而且是更加不可挽回的不幸的源泉。埃丽诺如此这般地沉思了几分钟,蓦地被威洛比打断了。原来,他刚从至少是同样痛苦的沉思中惊醒过来,忽地站起身准备走,顺口说道:
“呆在这里没有用,我该走啦。”
“你回城吗?”
“不,去库姆大厦。我去那儿有事,过一两天再从那儿回城。再见。”
威洛比伸出手。埃丽诺不好不把手伸给他。威洛比亲热地一把握住了。
“你确实有点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他说着松开她的手,一面靠在壁炉架上,仿佛忘记了他要走。
埃丽诺对他说,她确实有点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她还说原谅他,同情他,祝他幸运一—甚至对他的幸福表示关心——并对他在行动上如何最有效地促进自己的幸福,提出了忠告。威洛比的回答却并不十分令人鼓舞。
“说到这点,”他说,“我一定尽力勉勉强强地过下去。家庭幸福是不可能的。不过,加果我能想到你和你妹妹在关心我的命运和行动,这就会成为一一这会让我有所戒备——至少,这会成为生活的动力。当然,我永远失去了玛丽安。假如我有幸可以再次自由——”
埃丽诺一声斥责,打断了他的话头。
“好吧,”威洛比答道,“再见。我要走了,提心吊胆的就怕一件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怕你妹妹结婚。”
“你完全错了。你现在更休想得到她啦。”
“但是她会让别人获得的。假若那人偏偏就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他——不过,我不想呆在这里,让你看出我伤害得最深的人,倒是我最不能原谅的人,从而让你一点也不同情我,可怜我。再见,上帝保佑你!”
说着,他几乎是从房里跑着出去的。
第5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