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郡的雨终于停止,切斯尼山庄也跟着热闹起来。朗斯威尔太太忙得不亦乐乎,因为累斯特爵士和夫人正从巴黎启程回家,她得好好准备迎接。上流社会的消息灵通人士打听到这个好消息,便告诉给还蒙在鼓里的英国。消息灵通人士还打听到,他们准备在林肯郡那所古老而好客的祖传邸宅里,招待一群高贵而显赫的——上流社会的消息灵通人士,英语讲得很糟糕,可是说起法语却运用自如,神气十足。
为了向那群高贵而显赫的人物表示更大的敬意,同时也为了顾全切斯尼山庄的体面,猎园里那个破桥洞已经修好;河水也退回原来的河道里,一座桥架了起来,显得非常幽雅,从邸宅那里望去,煞是一片好风光。明亮而阴冷的阳光射进了发黄的鼠李树丛,赞许地望着凛冽的寒风席卷着落叶,吹干了青苔。一整天,阳光追随在行云投下来的阴影后面,掠过了猎园;阳光追逐着阴影,可是永远追不上。阳光照进了窗户,一道道明亮的光线和一个个明亮的光片,抚弄着德洛克先人的肖像,这是画家们当初根本意想不到的。阳光横射过大壁炉架上夫人的肖像。投下一道粗粗的左斜线,这道光线弯弯曲曲地投射到壁炉里去,好象要把壁炉裂成两半。
就在这样阴冷的阳光下,就在这样凛冽的寒风里,夫人和累斯特爵士,坐在长途旅行用的马车里(夫人的忠实的女佣人和累斯特爵士的忠实的男佣人坐在马车后面的随从座位上),正启程回家。铃铛声和鞭梢声不停地响,那两匹没有骑人的马一再使劲往前冲,另外两匹却骑着两个戴着亮闪闪的帽子和穿着过膝的长统皮靴的马夫,这四匹马都扬起马鬃,翘起尾巴,拖着那辘辘隆隆的车子,离开了梵多姆广场上的布里斯托尔饭店,缓缓地穿过利弗丽大街的光影交错的柱廊,穿过丢掉了脑袋的国王和王后的惨遭劫难的御花园,经过协和广场、香榭丽舍广场以及星辰广场上的凯旋门,离开了巴黎。
说实在的,这几匹马无论跑得多快,德洛克夫人还是嫌慢;因为就是在这个地方,夫人也感到厌烦得要死。在这个烦死人的世界里,夫人觉得,不论是音乐会、招待会、歌剧、戏剧,或者坐车兜风,都没有什么意思。就在上星期天,正当那些可怜的穷人在寻欢作乐的时候——原来在这一天,巴黎城里的人们,有的在御花园修剪过的树木和雕像中间同孩子们做游戏;有的约了一二十个伙伴,肩并肩地游逛香榭丽舍广场(这个广场由于有会表演的小狗和旋转木马,更显得其乐无穷了),还有少数人不时穿过阴暗的圣母大教堂,来到某根柱子的柱基跟前,趁着生锈的铁丝架上的小蜡烛射出的烛光,做简短的祷告;而在巴黎城外四郊的人们,有的在跳舞,有的在诵情,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抽烟,有的去谒陵,有的打台球,有的斗纸牌,有的玩骨牌,有的卖假药,同时,那里还有许多损害健康的、有生和无生的垃圾——就在上星期天,夫人在百无聊赖之中,在“失望巨人”的掌握之下,看见自己的女佣人兴高采烈几乎都看不顺眼。
因此,夫人离开巴黎时,无论车子走得多快,她都嫌它慢。她抛在身后的那种心灵深处的厌倦,已经在她前面等着她——她身旁的精灵已经用厌倦的腰带箍住了整个世界,怎么也解不开了——不过补救的方法虽然不理想,有倒是有的,只要经常掉换就行,这个地方待厌了,换个地方又可以得到补救。那就把巴黎远远地抛在后边,换个口味,看看冬天里那些望不到头的、古树参天的林荫道和纵横交错的道路吧!当她回过头看的时候,巴黎已经在好几英里地方以外了,星辰广场上的凯旋门变成一个小自点,在阳光里闪烁,巴黎城也成了平原上的一个小丘’有两个黑色的方塔耸立在巴黎城上,光与影向它斜斜地投下来,就象雅各在梦中看见的天使似的。
一般说来,累斯特爵士总是那样怡然自得,很少感到厌烦。要是遇到没有别的事可干,他总是想着自己如何伟大。一个人有了这样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目来消磨时间,倒是有莫大好处的。他看完信件以后,就靠着车厢的一角,回顾一下他在社会上的重要地皮。
“你今天早晨收到的信很多吧?”失人过了好一会才问道。她看书已经看累了。要知道,在二十英里的路程中,她看了差不多有一页呢。
“可是,这些信都没什么内容。什么也没有。”
“我刚才好象看见图金霍恩先生的一封长信。”
“什么东西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累斯特爵士带着钦佩的表情说道。
“咳!”夫人叹了一口气。“他是个最讨厌不过的人啦!”
“他在信上——请你稍等一会儿——他在信上,”累斯特爵士一边说,一边把信挑出来并把它打开,“给你附了几句话。刚才我看到他在信末附加那几旬的时候,我们正好停车换马,所以我就给忘了。请你原谅。他说——”累斯特爵士好半天才把眼镜掏出来,把它戴好,所以夫人似乎有点生气了。“他说,‘关于该通道之通行权一事——’请原谅,我看错一行了。他说——对啦!我找到了!他说,‘谨向夫人致意,希望这次变换环境能对夫人的身心有所裨益。请向夫人转达(她可能对此事发生兴趣),关于那个给大法官庭案件抄写口供书的人,我有些话要等夫人回来以后奉告。我记得夫人对那份口供书很感兴趣’我最近曾见到那个抄写口供书的人。”
夫人探身向前,望着窗外。
“这就是他附的那几句话,”累斯特爵士说。
“我想下去走一会儿,”夫人说,依然望着窗外。
“走一会儿!”累斯特爵士带着惊奇的声调重复了一遍。
“我想下去走一会儿,”夫人毫不含糊地说。“请把马车停一停。”
马车停了,那个忠实的男佣人看到夫人那个不耐烦的手势,便从马车后面的随从座位上跳下来,打开车门,放下踏板。夫人很快地下了车,又很快地往前走着。累斯特爵士虽然殷勤周到,却来不及搀扶她,而被抛在后面。一两分钟以后,他才赶上她。夫人满脸笑容,显得非常娇媚;她搀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步行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然后她又感到非常厌烦,便回到马车上去了。
这三天的时间,大部分是在辘辘隆隆的马车中度过,铃铛声和鞭梢声时大时小,两匹骑着人的马和两匹没有骑人的马忽快忽慢。累斯特夫妇在他们下榻的旅馆里相敬如宾,得到了大家的赞扬。金猿饭店的老板娘说,虽然爵士的岁数,对夫人来说,确实是显得大一些,虽然他满可以作她的慈父,但是人们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是彼此相爱的。人们注意到,爵士白发苍苍,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里搀着夫人上下马车。人们注意到,夫人怎样温柔地点点头,优美地伸出了手,表示赞许爵士的殷勤,这简直是妙不可言。
可是,大海并没有对大人物表示敬意。大海颠簸着他们,就象颠簸着小鱼儿一样。大海和往常一样,总是跟累斯特爵士过不去,使他的脸变得青一块白一块,活象干酪一般;同时,还使他的贵体违和,觉得天旋地转。在他看来,大海就是自然界的“急进派”。不过,他停下来休息一阵以后,他的尊严总算使他克服了身体上的不适;在前往林肯郡的途中,他和夫人只在伦敦呆了一夜,便继续奔向切斯尼山庄。
第44章 在戒备中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