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渐渐消失,天色越来越暗,而且下起毛毛雨来了。乔在那个十字路口拿出全副本领来对付街上那些烂泥、车马、鞭子和雨伞,可是,他只赚到很少的几个钱来交付“托姆独院”那个肮脏住处的租金。这时已经是暮色四台,店铺里的煤气灯也亮了I那个点路灯的人扛着梯子,沿着人行道边行走。这是一个天气异常恶劣的黄昏。
图金霍恩先生这时正坐在他的事务所里,在心里草拟一份申请书,准备明天一早送交治安推事,要求他发出逮捕令。原来那个绝望的起诉人——格里德利,今天曾经到他事务所来,威胁过他。我们是不允许别人进行威胁的,那个暴躁的家伙必须马上关起来,直到获得保释为止。天花板上那幅按远近法缩小的寓言画,有一个面目可憎的罗马神,头冲下,脚朝上,伸出参孙那样粗大的手臂(已经脱了节,而且样子很古怪),直直地指着窗口。可是,为什么图金霍恩先生为了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原因,就得往窗外面看呢?难道那只大手不是老指着窗外吗?所以他也就没有向窗外看了。
如果他当时往窗外看,如果他看见一个女人走过,又会怎么样呢?可是,图金霍恩先生认为,这个世界的女人已经够多的了——简直是太多了;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坏事都是由于她们引起的,尽管在这一点上,她们给律师拉来不少生意。如果他看见一个女人走过,行踪很鬼祟,那又会怎么样呢?再说,她们没有一个不是行踪鬼祟的,图金霍恩先生对这一点非常清楚。可是这个刚刚走过他家门的女人,跟一般女人不大一样;她那身朴素的衣服和她那优雅的姿态,显得很不调和。从打扮来看,她很象一个上等人家的女仆,可是,从她的神色和走路的姿态来看,她似乎是一位贵夫人——尽管她的神色和走路的姿态都很匆忙,而且是假装出来的,不过,不管她怎样装,人们还是看得出来,她走不惯这种泥泞不堪的街道。她带着面纱,然而,她还露出一些可疑的地方,使得街上许多行人都转过头来紧盯着她看。
她一直没有回头张望。女仆也好.贵夫人也好,反正她此行有她的目的,而且是非达到目的不可。她来到乔打扫的那个十字路口,始终没有回头张望。乔跟着她过了马路,向她要钱。可是,她仍然没有回过头,却一直走到马路的那一边,然后微微向他招手,并说,“跟我来!”
乔跟着她走了两步,拐进一个僻静的院子里。
“你就是我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个小孩吗?”她问道,仍然带着面纱。
“我不晓得,”乔很不高兴地望着那块面纱说,“什么报纸不报纸的。我什么也不晓得。”
“验尸的时候,他们是不是问过你话?”
“我不晓得那叫什么——你是不是说,那次地保把我抓去的事?”乔说。“在什么染尸的时候,那个小孩叫乔是不是?”
“是呀。”
“那就是我!”乔说。
“跟我来。”
“你是要问那个人吗?”乔一边说,一边跟着走。“那个死了的人?”
“嘘!声音小一点!你说对了。他活着的时候,是不是病得很历害,是不是很穷?”
“啊,是的!”乔说。
“他象不象——象你现在这个样子?”那个女人带着厌恶的样子说。
“啊,不象我这么糟糕,”乔说。“说真的,我一直就这么糟糕!你不认识他吧?”
“你怎么敢问我认不认识他呀!”
“别生气,夫人,”乔非常谦恭地说,因为连他也怀疑这个女人是一位贵夫人了。
“我不是什么夫人。我是一个佣人。”
“你是个了不起的佣人!”乔说;他一点也不想叫对方生气,只是想说一句恭维的话。
“别说话,听我给你讲。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站得远远的l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报上说的那几个地方?就是那给他东西抄写的地方、他死的地方、地保带你去的地方,还有他埋葬的地方。你知道他埋葬的那个地方吗?”
乔点了点头;刚才那个女人每提到一个地方,他就点一下头。
“你在我前面走,领我去看看那几个讨厌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你就在对过的地方站着,除非我问你,你不能跟我说话,也不要回过头看。听我的话去做,完了,我要给你好多钱。”
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乔很仔细地听着;他一边敲着扫帚的把手,一边捉摸她那些话。他觉得这些话很难懂;停下来考虑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很满意,就点了点他那满头乱发的脑袋。
“我可鬼着呢,”乔说。“可别要人,你晓得不?别溜掉!”
“这可怕的东西说什么呀?”那个女仆喊了一声,并往后退了一步。
“别溜掉,你晓得不!”乔说。
“我不懂你说什么。你在前边走吧!我要给你一笔钱,比你这辈子所有的钱都多。”
乔噘着嘴,吹了一声口哨,又搔了搔他那满头乱发的脑袋;然后夹起扫把,在前边领路;他光着脚。灵巧地迈过尖尖的石头,趟过一片片的泥水。
库克大院。乔站住了。歇了一会儿。
“谁住在这里?”
“那个给他东西抄的人,他还给过我一个大头呢,”乔低声说,并没有回过头看。
“到第二个地方去。”
克鲁克的房子。乔又站住了。歇的时间比刚才长一些。
“谁住在这里?”
“他住在这里,”乔还是头也不回地答道。
沉默了一会儿,乔听见人问他,“在哪个房间?”
“在楼上后边那个屋子。你从这个角就能看见那儿的窗户。就在那上面!我就是在那上头看见他直挺挺地躺着。这就是我给地保抓去的那个酒店。”
“到下一个地方去吧!”
下一个地方要走很远的道;可是乔已经放心,不再怀疑她溜掉了。他很守约,没有回过头去张望。他们走过许多迂回曲折的街道(这些街道臭气熏天,使人感到难受),来到一个院子的小拱道,来到那盏已经点着的煤气灯下,来到那个铁栅门前。
“他就埋在那里,”乔两手握着铁栅,往里瞧着说。
“在哪里?天呀,这个地方多可怕呀!”
“瞧!”乔一边说,一边指着。“就在那一边。在那些坟堆里。靠近那家厨房的窗户!他们把他埋得很浅。他们得在棺材上面跺,才能把它埋下去。要是这个门开着,我用这扫把就能把棺材刨出来。依我看,他们就因为这个才把门锁上的,”他摇了摇那铁门。“这门老锁着。瞧那大耗子!”乔兴高采烈地喊道。“嘿l瞧!它往那边跑!嗬!钻进地洞里了!”
那个女仆躲到一个角落去——也就是躲到那个可怕的拱道的角落里;污黑的砖墙把她的衣服弄脏了。她伸出双手,很生气地叫乔不要靠近她,因为她觉得他很讨厌。两个人就这样子,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乔瞪着眼睛看着她;当她恢复了常态以后,乔还是瞪着她看。
“这个可怕地方是不是一块圣地?”
“我不晓得什么丧地不丧地,”乔说,依然瞪着眼。
“我是说这地方降过福没有?”
“我要晓得这个,那才有福呢。”乔说,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可是,依我看,这地方大概没有降过福。降福?”乔又说了一遍,有点不大安心的样子。“如果这地方降过福,那不会对这地方有多大好处。降福?我看恐怕是正好相反吧。可是,我什么也不晓得!”
那个女仆根本没有怎样注意听他说的话,其实,她刚才自己说了些什么话,也似乎没怎样注意。她脱下手套,从钱包里拿出点钱来。乔默默地看着,注意到她那只手又白又小,他心里想,她带着那样闪闪发光的钻戒,准是个了不起的女佣人。
她把钱放在他手里,但是没有碰着他的手。他们两人伸出手的时候,可以看出她在打哆嗦。“喂,”她说道,“把那地方再指给我看看!”
乔从铁栅中间把扫帚伸进门里,费了很大的劲儿,把那块地方指了出来。最后,他转过头,想看看对方是不是瞧清楚,可是,他找不到那个女仆了。
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把钱举到灯下看,当他发现那是块黄澄澄的金币,便高兴极了。他的第二个动作是,在金币的边上咬了咬,试试它是不是个好金币。接着,为了安全起见,把金币放到嘴里。最后,把台阶和拱道打扫得千干净净,打扫完毕,他就往“托姆独院”走去。一路上,碰到煤气灯就站住,把金币拿出来,咬一咬,一再试试它是不是真的。
那个戴着扑粉假发的“使神”,今天晚上倒也不乏社交活动,因为德洛克夫人要去赴一个大宴会和三四个舞会。呆在切斯尼山庄的累斯特爵士这时正坐卧不宁;除了痛风病,他连个伴儿也没有。他对朗斯威尔太太发牢骚说:石板道上的雨声老是滴沥滴沥地响,弄得他就是在他那舒适的梳妆室火炉旁也读不下报。
“累斯特爵士如果换个屋予,挪到房子的那一边去,那一定觉得好受得多,亲爱的,”朗斯威尔太太对露莎说。“他的梳妆室正靠着夫人的卧室那一边。这几年来,我从来也没听到鬼道那个脚步声象今天晚上那么响!”
第16章 托姆独院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