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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滹南王先生文集卷之二十七

滹南王若虛從之
臣事實辨上
○臣事實辨上
揚子以子胥鞭尸藉館為非東坡曰父不受誅子復讐禮也生則斬首死則鞭尸發其至痛無所擇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獨非人子乎子由論之則不然曰士不幸至此不足以言功名矣而至鞭舊君以逞逆天而傷義卒以盡忠而喪其軀豈非天哉慵夫曰子由之論是矣君父之尊一也而君復統其父知有父而不知有君亦何以立天下員雖不仕然身居楚國而父為楚官則員亦楚之臣也臣無讐君之義楚子之滛刑固有罪矣而員之報之無乃巳甚乎為員之計不過無食其祿而巳夫君非至明誅殺之閒不能無濫使為臣子者皆得推刃而報之則國家豈復有法而逆亂之事何時而巳邪若員者勇而無禮敢為而不顧者也至其說吳王僚伐楚而王未即從因之進專諸于公子光而使弒之葢求以逞其怨毒則凡可以得志者靡所不為既自賊其君而又賊人之君員真小人也哉揚子譏之未為過論而東坡以為非人子然則蘇氏獨非人臣乎張南軒嘗與人議員立廟事云在吳則可在楚則不可員而有靈必不饗于楚地葢謂忠于吳而不忠於楚耳予謂員之於闔廬則忠於僚則賊其饗于吳亦恐未安也
退之論范蠡招文種事畧曰為人謀而不忠有匡君之智而無事君之義若以長頸之狀難以同樂則舉吳之後還越之日泛輕舟遊五湖者豈惟范子乎其移文種之書猶拔句踐之劍也句踐何過哉其文辭不甚佳此必少年所作故黜于外集而世亦無稱道者獨宋孫漢公謂其意出千古子以為知言蠡雖功成然句踐之眷方隆而所期望者未艾也葢亦為之勉留而徐以禮請則始終之義庶幾兩全而決意不回若棄仇讐者王以誅賞動之則曰君行令臣行義卒潛遁去揆以人情王既不能堪矣乃又移書同志誦王之短而示己之見幾種也不智亦因謝病不朝王未嘗負二子而二子負王安得不發怒而殺之乎以史傳考之句踐無不道之事惟種受誅而實其自取則長頸之相葢亦無驗也嗚呼蠡春秋之豪才畧有餘而仁義不足者也以今日待其君如此其薄則向來所以黽勉從事者特假之以為功名之資耳夫豈誠意哉然而千古高之以為美談其視貪榮嗜利死而不悔者固為賢矣以君子忠愛之道律之殆未滿人意也
蕭何治未央宮事論者不一或以為非是或以為當然或又疑其為有深意何其紛紛也彼以刀筆吏監土木功不能無過制者其對上之言姑以自解云爾此固不足深責然亦何可妄舉哉大抵漢初君臣類無學術暗于義理其舉措之際亦多疏失而後世每以聖賢事業期之宜其為說之多曲也
程晏論曹參譬之飲牛于污泥而不即清淵呂祖謙論陸賈叔孫通譬之避雨于荒城而不求大廈皆恨其不以三代之隆輔漢也嗚呼三代之事豈漢祖之所可望而數子之才亦豈王者之佐乎彼自量其分而行其力之所及是矣而世儒每過期之此書生不通之論也
昔人之論葢有語病而意實不然者張釋之與文帝爭犯蹕事曰方其時上使誅之則巳近世儒者往往譏之以為開人主殺人之端固似有理然一時之意姑為分守而言何暇慮及此乎王肅諫魏明帝亦嘗引此曰廷尉天子之吏也猶不可以失平而天子之身反可以惑謬乎重於為己而輕於為君不忠之甚也其貶尤深葢帝性嚴急時督脩宮室稽限者輒親召問言猶在口身首巳分故肅言近于過者所以力戒帝之專殺耳不然釋之之罪詎至是哉
張釋之與文帝爭論犯蹕罪名事云方其時上使誅之則已議者紛然以為開人主殺人之端而隋源師謂高祖曰陛下初使殺之自可不關文墨唐馬懷素謂武后曰陛下操生殺柄欲加之自當處决聖心皆襲釋之之意者也其言之病豈不益甚哉
尹賞病革戒其子曰為吏正坐殘賊免猶勝軟弱不勝任仇士良致仕語諸送者以為無使人主知書近賢臣則權常在我嗚呼凶人為不善惟日不足賞之酷士良之姦居之不疑亦已極矣乃復將死而貽諸其子既去而傳諸其徒不仁者可與言哉
漢元帝欲御樓船薛廣德諫曰臣當自刎以血污車輪帝不悅及聞張猛之言然後喜曰曉人不當如是邪陳瑩中曰事有緩急言有輕重御船非過舉之大諫而不從何遽至於自刎哉使果不從廣德之死亦何名乎劉子翬曰廣德誠大過然非先發此言以激上心則猛之言未必見聽也有犯無隱廣德以之予謂推帝所以見聽之由則子翬之論得矣而廣德之過亦豈可不戒哉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巳矣
漢許武以二弟晏普未顯欲令成名乃共割財產武自取肥田廣宅奴婢強者二弟所得並劣少鄉人皆稱弟克讓而鄙武貪婪晏等以此並得選舉武乃會親戚泣曰吾為兄不肖盜聲位二弟年長未蒙榮祿所以求得分財自取大譏今理產所增三倍于前悉以推二弟一無所留于是遠近稱之君子曰武也欲成弟名自當委曲教之正使無成亦何愧于心而為此詭譎之事吾不知武之本意果如所說邪抑實出于貪鄙初不自克而卒不自安邪使比及至是而其產破散或身先亡則何以辭于世乎所謂巧詐不如拙誠也
姜肱與二弟友愛常共臥起及各娶妻相戀不能別寢以係嗣當立乃遞往就室三人之友愛則誠篤矣抑何不知禮之甚邪讀之令人發笑
漢黨錮諸公既無申屠蟠之高識而自貽伊戚可以逃則當如夏馥不能脫則當如范滂若張儉者望門投止使它人殄滅宗親而身獨幸免雖以壽終亦何顏于世哉而史臣稱美其賢陋亦甚矣
劉翊豐財而好施獻帝西遷拜陳留大守散所握珍玩惟餘車馬自載東歸見士大夫病亡道次翊以馬易棺斂之又逢知故困餒不忍委去因殺所駕牛以救其乏眾人止之翊曰視沒不救非志士也遂俱餓死東漢之士詭激好名而不量輕重如此悲矣
或問荀彧荀攸于王通通曰皆賢者也生以救時死以明道荀氏有二仁焉賈瓊曰虐哉漢武未嘗從諫通曰漢武其生知乎雖不從諫未嘗不悅而容之噫漢武昏惑不道幾至亂亡晚節末路僅能少悔而通以為生知荀彧之徒黨附曹賊以取天下皆漢室之罪人而通以為仁者其謬論不待辨也
董昭為曹操謀九錫之事荀彧以為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操不悅彧飲藥而死蘇子由曰文若始從曹公于東郡致其笑畧以摧滅羣雄固以帝王之業許之矣豈其晚節復疑而不與哉當是時中原畧定中外之望屬于曹公雖無九錫天下不歸曹氏而將焉往劫而取之不若徐而俟之要之必得而免爭奪之累此文若之本心也呂伯恭曰彧沮撓昭議者其本情特不悅計非已出而巳荅昭之辭葢託忠順云予謂二說皆通或必居一于此要之不可謂忠于漢也而或者曲為文飾猥加褒譽溫公則曰功先管仲東坡則曰道似伯夷讀之殊可恠笑夫管仲合諸侯以獎王室曷嘗助賊臣而篡國乎伯夷不與惡人言不立惡人之朝而肯為曹氏之腹心乎彧之飲藥不得已焉耳以操陰謀多忌彧之智力乃出其右一旦隙生豈有免理至饋之食而發視乃空器其意可知彧不自裁亦終被害將有慘于是者此陳壽所謂以憂薨也烏在其為死節邪嗚呼人臣至于荀彧馮道其邪正逆順不待辨矣而議者之蔽時或如此天下之事豈易曉哉
諸葛誕為司馬昭所誅麾下數百人坐不降見斬皆曰為諸葛公死不恨魏志所記止于如此而注引千寶晉記云數百人拱手為列每斬一人輒降之竟不變至盡時人比之田橫此幾大過也當時既知其不可屈則槩殺之矣何至一一遍問而數百人者雖信感恩亦不應盡能如此然而通鑑取之豈割愛不忍雖溫公未免歟劉子翬不信田橫客俱死事以為溢美之言予於此亦云
管寧華歆共鋤園菜見地有金寧揮鋤與瓦石不異歆捉而擲之世皆優寧而劣歆予謂以心術觀之固如世之所論至其不近人情不盡物理則相去亦無幾矣畢竟金玉與瓦石豈無別者哉此莊列之徒自以為達而好名之士聞風而悅之者也若夫君子之正論則不然貴賤輕重未嘗不與人同特取捨之際有義存焉耳
陳壽評孫皓以為肆行殘暴虐用其民宜腰首分離以謝百姓既蒙不死之詔復加歸命之寵豈非過厚之恩曠蕩之澤意若微譏晉武而孫安國亦謂皓罪為逋寇虐過辛癸梟首素旗不足謝冤魂而優以顯命仍加寵錫非伐罪弔民之義二子之言是矣然湯武之師本以救天下是故誅其君弔其民而議者亦曰為匹夫匹婦復讐也後世伐人者例皆志於奪國則既得而止矣詎有誠意為民者葢不獨晉武為然也初羊祐陳伐吳之策曰皓暴虐巳甚於今可不戰而克若皓不幸而沒吳人更立令主雖有百萬之眾長江未可窺也嗚呼果使吳人更立令主民得樂業于一方釋而存之以為外懼豈非好事今乃幸其無道而易取惟恐失之此其心曷嘗在民邪武帝不足責也若羊公者世所謂仁人君子而為謀亦爾則是舉也尚可以湯武之事繩之哉
東坡詩云景山沈迷阮籍傲畢卓盜竊劉伶顛貪狂嗜恠無足取世俗喜異稱其賢雖詩人一時之言其實公論也然志林復云籍本有志于世遭魏晉多故乃一寓于酒何邪晉人放蕩本其習俗而好事者每為解說子由所謂借通達以濟淫欲者誠中其病古之君子避世全身固自有道其不幸而不免則命也何必穢污昏醉為名教之罪人邪葢籍嘗戒其子矣曰仲容己預吾此流汝不得復爾則亦心知其非而不能自克而巳
滹南王先生文集卷之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