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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何福
何福,字德有,宛平拔贡生。居县之北鄙,为人纯诚。先富后贫,产业殆尽,而赋税尚多,每至完纳,如过炎山。
是年又届纳期,称贷而益,仅足其半。思尽有先输,犹较统欠之为愈也。早起赴都,日晡始抵城。甫入海岱门,有人迎谓曰:“君非选拔何老爷乎?”曰:“然。”何熟目之,曰:“素未谋面,无乃误乎?”曰:“不误,家主人有请。”“君主何人?”曰:“至自知之。”至,则门阀宏深,俨然素封。其人先入,未几有颁白老人盛服出迓,三揖而入。坐既定,何曰:“先生尊姓?”曰:“姓胡。”何方欲再言,胡曰:“君何姓、福名、字德有,辛酉科之拔贡乎?”曰:“先生何以知之?”曰:“不但此,君年庚三十有二,新春甲寅寅时生乎?”何闻之,不胜惊异,曰:“愿闻先生先知之故。”胡曰:“蒙仙人指示,故知之。请为君徐陈原委:仆年届古稀,只有一女,及笄未字。仙人述君门阀,且曰与君有缘,今愿以女奉箕帚。”何以胡言陡出,且未知其女德容何似,心怀疑惧。因辞曰:“家有糟糠,未敢遵命。”胡曰:“君妻氏周,禀性平和,仆岂不知。相容则同居,不合则各爨,何伤乎?且实与君大有利益。”何默不言。胡曰:“今日良辰,便可成礼。君非娶嫡,鼓吹灯彩,概可从略,惟冠带行礼可耳。”言毕,胡竟入。多时始出,从人托顶帽、补服、朝珠等物。胡曰:“可衣此行礼。”何视之,四品顶带也。曰:“小生功名卑贱,岂可僭分?”胡曰:“此老夫故物。君衣帽猝不及备,服之行礼,礼毕脱去,又谁见?”何固辞,强衣之。衣甫毕,从人出请。遂入,与女同拜天地;去袱,同拜女父母。视之,二十许绝代佳姝也。既而,肆筵中庭,嘉肴毕具,何对丽饮旨,竟置苦寒于九霄外矣。日暮彻筵,小婢秉烛导入洞房。何若痴若迷,自言曰:“无乃梦乎?”女曰:“实君梦想所不到也。”曰:“诚然。”女曰:“德有之,器小哉!”曰:“吾非器小,心实疑焉。以卿门第而婚于贫生,一也;以卿美貌而甘居媵妾,二也;与卿父素不识面,而吾之姓字年庚历言不爽,三也。”女曰:“更有可疑者,请君自视。”遂以绢包授何。
启视之,盖以何名报捐知府文凭也。何感激不胜,始知行礼时所用衣帽,皆预为备之矣。温柔有乡,流连不觉旬日。谓女曰:“吾欲暂归,不知可否?”曰:“可。不然,夫人将谓君舍结发而逃赋关东矣。但归须着来时服,以防物议。兹备有白金数百,以备修葺费,仍旧贯,勿改作。房中细软,妾自为,无劳清神。”曰:“盍偕归乎?”曰:“今兹未能。破镜飞天,妾自至,勿悬望也。”何将行,曰:“吾有一物,今失所在。”女曰:“得无封粮之由单乎?昨已投柜完纳矣。”
何至家,妻正异其旬日不归,见车马在门,有从者移运财物,不便致询。运毕,何始向周述相遇之奇。周闻之,深德女,急欲一见,议欲往接。何曰:“勿庸,半月将自至。”周笑曰:“君能待乎?”曰:“能不能卿亦素知,无问我。”何急缮房屋,旬日告竣。至期,女果至。女素服淡妆,无事华饰,见周,欲行嫡庶礼;周止之,遂以平礼见。周睹女笑曰:“芳容若是,勿怪郎君言念不置。”女但微笑。女携来衣服衾帐等物,皆有两副,悉与周分用之。后女连生二子,周不育,以女之子为己子,珍爱犹女。女每归省,往来必以半月,即与何同往,亦不愆期。然每回家,携带钱物不下千馀金,何因而巨富。
一日,女与何弄子为乐,忽胡差人迎女,并请何往。至,则酒筵已具。就坐后,胡曰:“仆所积镪,除女携带外,尚有十馀万在兹。”并所市产业文契,一一出示。何骇异问故。胡曰:“实告君,仆非人,狐也。积镪市产,虽为女故,实君夫妇福命应尔,岂妄为哉!自小女归君后,每月望后来家一二次。今女既生子,君三人居室和睦,仆愿已了。兹将入山修道,不复返。”女闻之,潸然泣下。胡曰:“行期尚未定,半年后或未晚也。”女终不乐。席终各寝。女早起省亲,已不知翁媪去向。
虚白道人曰:遭遇如是,人之所同欲也。假非纯诚,何有坐享之福?狐虽能福人,亦由人之自致,岂有私心于其间哉!
事似涉幻,文极显明,斯为妙笔。
有德者必有福,事奇理正,是谓奇而法。
鬼联
某郡署,每至半夜,恒闻吟哦声曰:“半夜二更半。”相沿久,弗之怪也。太守钱公新莅任,闻而异之。及曙,集署人问焉。盖十年前,某守夫人深通文墨,夜半偶得此联,属对不能,以此致疾而殁,后遂夜闻鬼言如是。公嗟叹良久。会中秋夜饮,客既散,心恋月华,低徊阶畔,闻鬼言如前。公曰:“今夕得对句矣!‘中秋八月中’,可璧合否?”自此鬼言遂止。
虚白道人曰:以一联致疾而殁,斯亦愚矣!然世之人予智自雄,而于不能者甘于不能,而不肯深用其心思,反谓所学高美,而为人所不能及,以故终身无进境,则不愚者之有愧于愚者多矣。若夫人者,谓之好学深思也亦可。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可入才鬼传。
冤缢
甲某在家读书,而有乙某伴读。甲是年夏月娶妻,成婚之夕,女曰:“闻君读书有年,愿出一联请君属对,佳则宿此,否则登阁读,名成后相见未为晚。”甲曰:“诺。”女复曰:“妾系女流,不可上人,出一下联可也。”因云:“等灯登阁各观书。”甲构思多时,苦无佳对,惭而出,竟入书房。乙某曰:“是夜一刻千金,何故出宿?”甲为细述,怀惭而寝。乙久闻甲妻美,冒名入,见甲妻曰:“藻思工巧,苦无佳对,请俟来日徐思,幸勿以曳白见摈。”甲妻微哂。既而就寝,早起而去。次夕,甲入,复曰:“所属之联,实不能对。”女曰:“君何言之烦也?”甲言:“前夕惭宿书房,毫无一言,何烦之有?”女知前交非夫,失节已真,因自缢死。
后甲、乙同年入泮,俱入乡试。时贡院中有桐树一株,中秋夜监临椅坐树下,仰望秋月,偶得一联云:“移椅倚桐同玩月”。思无确对,因即刻出示,凡场中士子,有能对者,另纸书之,各录府邑姓名,佳者有赏云云。示后,坐睡树下,梦一美人曰:“妾有一联,‘等灯登阁各观书’,不知可对否?”监临见美人项系绳而舌出,因惊寤,知为含冤缢鬼。立差官入场取对,内有甲、乙二人所对雷同,实即缢鬼联也。意鬼之缢,必由此对而致,鬼之冤,亦必由此对而伸,因暗记甲、乙府邑姓名。榜后,将甲、乙传至,委官问之。先问甲所对之由来,甲实言出自亡妻,并历言其缢死情事。官曰:“汝出宿书房,其对文情节与他人言否?”甲曰:“曾与伴读乙某言之。”官曰:“乙此夜在书房宿否?”甲曰:“生昼与同室读,夜则各居一室。生为暑热不寐,夜起乘凉,呼乙不应,观其房门外锁,始知不在,黎明始回。”呼乙上堂,问所对出自谁手。乙曰:“出自心裁。”官曰:“是对出自甲妻,甲惭不能对,出宿书房,向汝言之。汝曰自对,不亦羞乎?”乙不答。官曰:“甲妻缢死之故,汝知之乎?”乙曰:“不知”。官曰:“甲出宿书房之时,汝在书房宿否?”乙曰:“在。”官曰:“不然!是夜甲起乘凉,见汝房门外锁,业已供明,何能支吾?”乙曰:“实未在书房宿。”官曰:“汝何往乎?”乙曰:“回家省亲。”官将乙父传至,问曰:“汝子在外读书几年?”乙父曰:“仅在甲家二年。”官曰:“亦时常回家否?”乙父曰:“因子功名未就,除清明、端阳、中秋,不令回家。”官曰:“汝子年逾冠,娶妻在室,或有归家而汝不知之时乎?”乙父曰:“因子读书,恐分心志,未与完婚,今始定于十月间嫁娶。”官犹恐屈乙,复曰:“汝子在甲伴读,或因甲有娶妻之故不便读书,暂为归计,汝不记忆?”乙父曰:“无之。前亦以此意嘱子,而子实未归。”官令左右录清,提乙上堂。官曰:“汝父供明,恐分汝心,除清明等三时不许回家。甲出宿书房之夜,汝既不在甲室,又未归汝家,果何往乎?”乙无言可答。官笑曰:“吾知汝之往处矣!”乙曰:“何往?”官曰:“冒甲名入甲室,淫甲妻矣,否乎是也?”乙不招。官令摘去顶帽,势将用刑,乙惧,悉承之。乃曰甲妻缢在次夜,与己无干。官怒曰:“汝入甲室时,必曰佳联难对,甲入复如是言。女知前交非夫,含羞而缢,犹曰与汝无干乎?因汝奸淫而死,汝自拟抵,尚望生还乎?”上台以甲妻亡而未娶,乙将娶而得罪,判令本县为媒,使乙未娶之妻归甲为继,以为淫人之报。
虚白道人曰:衔冤如是,似永无明期,不谓巧借一联,曲曲而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谓上天无皂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