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如论画
明唐寅撰
工画如楷书,写意如草圣,不过执笔转腕灵妙耳。世之善书者多善画,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
作画破墨不宜用井水,性冷凝故也。温汤或河水皆可。洗砚磨墨,以笔压开,饱浸水讫,然后蘸墨,则吸上匀畅,若先蘸墨而后蘸水,被水冲散,不能运动也。
四友斋画论
明何良俊撰
夫书画本同出一源,盖画即六书之一,所谓象形者是也。《虞书》所云:“彰施物采,即画之滥觞矣。”古《五经》皆有图,余又见有《三礼图考》一书,盖车舆、冠冕、章服、象服褕犾笄禘之类,皆朝廷典章所系,后世但照书本言语,想象为之,岂得尽是?若有图本,则仪式具在,按图制造,可无舛错,则知画之所关,盖甚大矣。
余观古之登山者,皆有游名山记,纵其文笔高妙,善于摹写,极力形容,处处精到,然于语言文字之间,使人想象终不得其面目。不若图之缣素,则其山水之幽深,烟云之吞吐,一举目皆在,而得以神游其间,顾不胜于文章万万耶?世人家多资力,加以好事,闻好古之家,亦曾蓄画,遂买数十幅于家,客至悬之中堂,夸以为观美。今之所称好画者,皆此辈耳。其有能稍辨真赝,知山头要博,树枝要圆润,石作三面,路分两歧,皴绰有血脉,染渲有变幻,能知得此者,盖已千百中或四五人而已。必欲如宗少文之澄怀观道而神游其中者,盖旷百劫而未见一人者与!
余见车螫上所画,谓是汉人之迹,且云其画法甚拙,顾、陆尚有其遗意,至唐则渐入于巧矣。后见王应麟言曾子固跋《西狭颂》,谓所画龙、鹿、承露人、嘉禾、连理之木,汉画始见于今。邵公济谓汉李翕、王稚、子高、贯方墓碑,刻山林人物,乃知顾恺之、陆探微、宗处士辈尚有其遗法,至吴道玄绝艺入神,始用巧思而古意稍减矣。观此则画家相沿一定而不易,善鉴者可以望而知其年代之先后矣。
杨升庵云:“按王象之《舆地纪胜碑目》,载夔州临江市丁房双阙,高二丈余,上为层观飞檐车马人物;又刻双扉,其一扉微启,有美人出半面而立,巧妙动人。又云阳县处士《金延广母子碑》,初无文字,但有人物,皆汉画之在碑刻者,不止如应麟所云而已。”然谓美人但出半面即能动人,孰谓汉人之画专于拙邪?盖藏巧于拙,此其所以非后世所能及也。
刘子玄曰:“张僧繇画《群公祖二疏图》,而兵士有着芒屩者,阎立本画《昭君图》,妇女有着帷帽者。夫芒屩出于水乡,非京华所有;帷帽起于隋代,非汉宫所作。以此言之,画非博古之士亦不能作也。”
昔人之评画者,谓画人物则今不如古,画山水则古不如今,此一定之论也。盖自五代以后,不见有顾虎头、陆探微、张僧繇、吴道玄、阎立本,五代以前不见有关仝、荆浩、李成、范宽、董北苑、僧巨然。
宋初承五代之后,工画人物者甚多,此后则渐工山水而画人物者渐少矣,故画人物者可数而尽。神宗朝有李龙眠,高宗朝有马和之、马远,元有赵松雪、钱舜举,吾松、张梅岩尊老亦佳。我朝有戴文进,此皆可以并驾古人,无得而议者。其次如杜柽居、吴小仙皆画人物,然杜则伤于秀媚,而乏古意,吴用写法而描法亡矣。
元人又有柯丹丘九思台州人,槎枒竹石,全师东坡居士,其大树枝干皆以一笔涂抹,不见有痕迹处,盖逸而不逸,神而不神,盘旋于二者之间,不可得而名,然断非俗工所能梦见者也。
夫画家各有传派,不相混淆,如人物其白描有二种:赵松雪出于李龙眠,李龙眠出于顾恺之,此所谓铁线描。马和之、马远则出于吴道子,此所谓兰叶描也。其法固自不同。画山水亦有数家:荆浩、关仝其一家也,董源、僧巨然其一家也,李成、范宽其一家也,至李唐又一家也。此数家笔力神韵兼备,后之作画者,能宗此数家,便是正脉。若南宋马远、夏圭亦是高手,马人物最胜,其树石行笔甚遒劲。夏圭善用焦墨,是画家特出者,然只是院体。
倪云林《答张藻仲书》曰:“瓒比承命俾画陈子桱《剡源图》敢不承命唯谨。自在城中,汩汩略无少清思,今日出城外闲静处,始得读剡源事迹。图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趣,盖我则不能之。若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则又非所以为图之意。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近迂游偶来城邑,索画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应时而得,鄙辱怒骂,无所不有,冤矣乎!讵可责寺人以不髯也?是亦仆自有以取之耶?”观云林此三言,其即所谓自然者耶?故曰聊以写胸中逸气耳。今画者无此逸气,其何以窥云林之廊庑耶?
王叔明洪武初为泰安知州,泰安厅事后有楼三间,正对泰山。叔明张绢素于壁,每兴至即着笔,凡三年而画成,傅色都了。时陈惟允为济南经历,与叔明皆妙于画,且相契厚。一日胥会,値大雪,山景愈妙,叔明谓惟允日曰:“改此画为雪景何如?”惟允曰:“如傅色何?”叔明曰:“我姑试之。”即以笔涂粉色,殊不活。惟允沉思良久曰:“我得之矣。”为小弓夹粉笔,张满弹之,粉落绢上,俨如飞舞之势。皆相顾以为神奇。叔明就题其上曰:岱宗密古图,自夸以为无一俗笔。惟允固欲得之,叔明因掇以赠。陈氏宝此图百年,非赏鉴家不出。松江张学正廷采好奇之士,亦善画,闻陈氏蓄此图,往观之,卧其下两日不去,以为斯世不复有是笔地。徐武功尤爱之曰:“予昔亲登泰山,是以知斯图之妙。诸君未尝登,其妙处不尽知也。”后以三十千归嘉兴姚御史公绶,未几姚氏火,此图遂付煨烬矣。
我朝列圣宣庙、宪庙、孝宗皆善画,宸章晖焕,盖皆在能妙之间矣。我朝特设仁智殿以处画士,一时在院者:人物则蒋子成,翎毛则陇西之边景昭,山水则商喜、石锐、练川马轼、李在、倪端、陈暹。季昭苏州人,锺钦礼会嵇人,王谔廷直奉化人,朱端北京人,然此辈皆画家第二流,但能贵之能品耳。我朝善画者甚多,若行家当以戴文进为第一,而吴小仙、杜古狂、周东村其次也。利家则以沈石田为第一,而唐六如、文衡山、陈白阳其次也。戴文进画尊老用铁线描,间亦用兰叶描,其人物描法则蚕头鼠尾,行笔有顿跌,盖用兰叶描而稍变其法者,自是绝伎,其开相亦妙,远出南宋以后诸人之上。山水师马夏者,亦称合作,乃院体中第一手。
沈石田画法从董巨中来,而于元人四大家之画,极意临摹,皆得其三昧,故其匠意高远、笔墨清润,而于染渲之际,元气淋漓,诚有如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者。昔人谓王维之笔,天机所到,非画工所能及,余谓石田亦然。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