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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户部主事李梦阳言事,语侵宫禁左右太迫,下锦衣狱。越数日,上召刘尚书大夏议边事,言毕,谕曰:“李梦阳后生无涵养,进言大戆,因令下狱。有告朕避罪谏官之名,免付法司议拟,止欲杖而放之。尔以为何如?”刘仓卒未及对,上遽曰:“此言岂真爱朝廷之好心,不过致彼于死以快私忿耳!”大夏叩头谢曰:“圣明洞见人心如此,岂徒言事之臣之幸!”既而即有旨释放复职。此乾坤包含之仁,今古鲜俪也。梦阳初为户曹,怏怏不乐。考满日,尚书侣公钟署其考曰:“一官不满其心,三差不终其事。”人以为然。梦阳之疏,盖有所激之耳。然其负才使气,习与性成。后迁提学副使,乃挟制抚按,凌轧僚友,又与逆藩交通,猬兴大狱。勘官参其士行有亏,亦不诬也。
乙丑五月,上不豫。初六日早,司礼监太监戴义宣内阁臣直至御榻。上着黄袍,便服坐榻中,南面。大学士刘健等叩头,上令近前者再。既近榻,又曰:“上来。”于是直叩榻下。上曰:“朕承祖宗大统,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岁,乃得此疾,殆不能兴,故与先生每相见。”时上玉色发赤,火声盛气。健等皆对曰:“陛下万寿无疆,偶尔违和,暂须调摄,安得遽为此言?”上曰:“朕自知之。亦有天命,不可强也。”因呼水嗽口,掌御药事太监张愉取金盂盛水,以青布拭舌,劝上进药,不答。愉曰:“再进此一服,即无事矣。”上曰:“朕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玩。凡天下事,先生每多费心,我知道。”因执健手,若将永诀者。上又曰:“朕蒙皇考厚恩,选张氏为皇后,成化二十三年□月□日成婚。至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生东宫,今十五岁矣,尚未选婚。社稷事重,可亟令礼部举行。”皆应曰:“诺。”时司礼监太监陈宽、李荣、萧敬等以次毕至,皆罗跪榻外。上曰:“授遗旨。”扶安、李璋捧笔砚,戴义就榻前书之。上又曰:“东宫聪明,但年幼好逸乐,先生每请他出来读些书,辅导他做个好人。”健等皆叩头仰奏曰:“臣等敢不尽力。”上复加慰谕而退。
乙丑冬,初建泰陵,时都下盛传其地有水,吏部杨主事子器直言其事。时督工太监李兴素有殊宠,势焰薰灼,遂下杨锦衣狱,莫敢救。适有起复知县丘泰,莆田人,到京上疏言:“杨某此奏甚有益。盖泰陵有水,通京师皆云。使此时畏而不言,万一梓宫葬后有言者,欲开则泄灵气,不开则抱终天。今开看无水,此疑遂释。故云有益。”灵遣司礼监押杨往,众谓杨必遭兴毒手。及至,兴率奴客骂詈,欲捶杨。司礼监太监萧敬则曰:“水之有无,视之即见,李哥何必粗躁!”取茶出曰:“杨先生来换茶。”又顾李曰:“他士大夫,可杀不可辱。”遂得免。回奏实无水。杨榜甚重,众又谓杨必至降谪,刑部拟奏。太皇太后闻之,曰:“他秀才官,说有水也是他的意,如今没水便罢,如何只要摆布他?”遂得免罪。可谓不偶然矣。杨,慈谿人,好古而有文学,尝三作县,俱有异政,但性稍偏,虽数言事,鲜知大体,惟此奏为人所难也。
时拟上尊谥庙号,礼官集议,以上仁圣,近代罕比,难于模写。欲拟谥上“敬”字、庙上“孝”字,或以为未足。内阁有云:“孝为百行之首,敬为万善之源,实不可易也。”议遂定。亦实录云。
建昌何公乔新,素有重名。成化末蜀人杜铭欲求为刑书,万阁老预荐何为南京刑书,恐妨铭耳。及太监怀恩起自谪所,一日诣内阁言:“新君即位,如何以何乔新升去南京?”时尹阁老徐对云:“初以其年深,暂且升去。今有此阙,又何难取?”刘阁老遽曰:“才到南部,如何可取?”尹曰:“取屠滽亦可。”刘曰:“在广东未归”。尹曰:“昨具题本,已复南台矣。”刘曰:“年亦浅。”盖刘欲进一私人而不果。遂空其位,乃荐彭韶为右侍郎。戊申春,冢宰王公首举何为司寇,士夫翕然称快。
河南耿公裕为礼部尚书时,常曰:“吾暮自部归,必经过三原之门,见其老苍头每持秤平油。吾自入仕,未尝买油,故每过,辄面城而行。”盖愧之也。后耿公代王公为吏书,常以此语人,其心服如此,可谓贤已。又朝士尝言公之子自三原来京省公,只如贫士,止骑一骡而已。有司驿递,何从奉承之?又公女适宋监生者,只乘市井所顾两人小轿。尝以银二两托云南张凤仪知印买宝石,叮咛切勿使公知之。其刑于之化,非一日矣。
弘治改元,今上即位,例该颁诏外国。江西刘景元戬以侍讲使交南。时交人吞占城、侵缅甸,颇难其行。刘毅然上道,携二仆由南宁直抵其境。交人惊曰:“昔之人皆航海来,飏樯蔽洋,留重易奇。今公岂天人耶?何其简速也!”奉迎馆候,视昔倍恭。陪臣拜跪,刘据《大明集礼》之文受之,不与交一语。至之曰颁诏,明日宴毕即行。王大惊曰:“一国生灵,命缘天使!”致馈遗丰腆倍昔,金珠犀象,珍玩甚多。刘一不顾即行,复遣陪臣要于路,期必致之。刘复书示以初入关诗曰:“咫尺天威誓肃将,寸心端不愧苍苍。归装若有关南物,一任关神降百殃。”交人益敬悚,遣陪臣入谢,表有“廷臣清白”之语云。
邹智,蜀人,甫冠,中甲科,改庶吉士,即言事直斥内外执政,人多忌之。己酉春,知州刘概、御史汤鼐妄言朝政,忌者遂指为妖言,并捕邹下狱,若楚不可言。邹无所曲挠,供词略云:“智与今汤鼐等来往相会,或论经筵不宜以大寒大暑辍讲,或论午朝不宜以一事两事塞责;或论纪纲废驰,或论风俗浮薄,或论生灵憔悴,无赈济之策,或论边境虚空,无储蓄之具。”议者欲处以死,彭侍郎韶辞疾不为判案。乃得末减,左迁石城吏目。
邹智尝因三原公征起至京师,往见之曰:“三代而下,人臣不获见君,所以事事苟且。先生勿受官职,先请见君。凡时政之不善者,历陈于上,庶其有济。一受官职,再无可见时矣。”公虽善其言,而莫能从。
山东秦公纮以都御史总督漕运,以巡按御史事关巡抚者,多会案不肯径呈,因会议言其非制。王三原公深然之,议称巡按、巡抚事有相关者,悉照行移体式而行。已着为令,然遵行者亦鲜。初巡抚官以六部卿佐奉敕以往,按察司以非统摄,文移偃蹇,不受约。河南耿公九畴以侍郎镇关中,特奏下之,至今遵行,以后巡抚官俱改都御史,正缘是耳。然与御史自有堂属体,何又偃蹇如是哉?
江西萧子鹏伪道学,藩臬以其虚名,时往候之。弘治初,应“怀材抱德”之诏,起赴京师。冢宰三原公亦公礼遇之。后循例拨工部办事,上厅事直印。堂官还第,子鹏则负印前驰。京师人戏之曰:“萧先生于材未有所试,其抱负则有之矣。”闻者为之绝倒。
琼台丘公濬学博貌古,然心术不可知。人谓阴主御医刘文泰讦奏三原公令人作传事,可见其概矣。尝与同寅刘阁老吉不协,刘作一对书之门曰:“貌如卢杞心尤险,学比荆公性更偏。”时论颇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