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伍琼芳不到新房里去,只见喜娘一回一回的来请,伍琼芳只不言不语。请到第四遍,喜娘便发话道:“我们大人吩咐过的,若是姑爷有什么话说,只管到大人那里去说。这个是明媒正娶的,姑爷嫌不好,该早就打听打听。现在自己没有见识,娶了过来,是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便没得说了。况且姑爷服中娶妻,本是有干例禁的,我们姑娘那样不好,开罪了姑爷,姑爷去告诉我们大人,我们大人自会责罚他。大人还说的,娶妻重德不重色,若是姑爷欢喜那骚狐狸似的,就应该到堂子里去找,不应该屡次托人到我们大人那里去求亲。要论姑爷这样的官阶,这样的家私,我们大人还真真是不稀罕呢!不过碍着媒人的面子罢了。大人说,请姑爷放明白些,娶了回来,若是犯了什么不好的事,姑爷就理直。若为着相貌不好,还是能够退回去不成?姑爷也晓得,黎府上并不是好惹的。要是姑爷一定不肯进房去,喜娘也没得法子,只有回去对大人直说就是了。我们当喜娘的,不过是为了几个钱,姑爷亦不犯着拿我们来生气。”说完了,就走了进去。一回又出来道:“请姑势的示下,到底还是进去不进去?要不,就打发我到黎大人家去罢。”
伍琼芳没有法子,只得装作痴呆的样子道:“不要吵,我是一时头晕,等我消停会子就进来的。”喜娘冷笑了两声,就进去了。伍琼芳怕他再来纠缠,也就跟了进来。喜娘照例收拾了一回,各自退出。
过了一夜,伍琼芳满肚子不愿意,也不曾开口。天明就出来了,到书房里又躺了片刻,就去拜媒人。见了媒人,便着实的怪他。媒人是一味的认错,陪不是,说是实在不晓得。伍琼劳便另去找朋友打牌去,也不往黎大人那边谢亲。黎大人生了气,叫人把媒人请了来,狠狠的吵了一回。媒人劝了一回,亦赔了多少小心,请了多少安,才出来找伍琼芳。好容易找到了,媒人便对他说了,叫他赶紧预备去回门。又说笑道:“人家说的,‘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我这个媒人真真是不走时,弄得两头不落好,西瓜、火腿不知赔了多少,还搭着忍饥捱饿,赔饭贴工夫,真不上算。”
伍琼芳也不言语,只因心里不高兴,打牌是无精打来的,刚刚一场,便输了二百多两,也就不高兴往下再打,只得回家。请回门的帖子早已到了。伍琼芳便招呼伺候,同着新人两乘轿子,依然是吉服到黎大人家来。黎大人接他进去,见了礼,让他在花厅上坐着,又着实挖苦了他几句,伍琼芳也只得低头默受,一语不发。席故回家,次日又到各寅好各处谢步。有见的,有不见的,不过取笑几句。伍琼芳越发难受,真是笑不得,哭不得,当真不得,心中十分不快。
过了三天,仍然改了素衣。黎小姐却不肯改,说道:“我有爷娘,我怕不吉利。”伍琼芳拿他没有法子,只得由他。那晓得这位黎小姐相貌虽丑,性情却是极其凶悍。看着伍琼芳这四个小孩子,真是眼中钉,肉中刺。他也不管伍琼芳怎样爱怜他们,他便摆出做晚娘的架子来了,不是打,就是骂,所以这班小孩子见了他,骇得同老虎一样,不敢亲近他,他便越发生气。
有一天,伍琼芳出去拜客,黎小姐就把这个大男孩子叫过来,说要叫他认字。教了两遍,便要他认出来。恰恰忘记了一个,黎小姐便一个巴拿,把小孩子打到跨上去,一碰就碰出血来,晕了过去。黎小姐望着嘻嘻的笑,还是他的乳母过来抱了去,揉了一回,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等到伍琼芳回来,乳妈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伍琼芳连忙着看小孩子,头上还在那里出血。伍琼芳心里气极了,便问黎小姐为什么打他?黎小姐也就变了脸道:“小孩子是总要管的。我教他认字,并不是坏意。教了他几遍,他只是不理我。我说他两句,他还骂我。我是到你家里做你们小孩子的娘,并不是来做他的奴才。他既然骂我,我就轻轻的打了他一下;他倒会撤赖,便跑到墙角上碰了碰头来讹我,说我打坏了他。看不得他年纪虽小,却是很会使坏。”
伍琼芳道:“这恐怕未必。我告诉你,做晚娘的总要慈爱小孩子,小孩子觉得亲热,自然就孝顺你了。要是铁匠的办法,动不动的打个半死,万一当真失手打死了,便怎么好呢?”黎小姐笑道:“你不要我管,我也落得清闲,到是极容易的,我以后便百事不管,你的儿子就让他封王罢。”伍琼芳见他话不投机,也就不敢再说,自己把小孩子带到外边去,买些果子哄他玩。
黎小姐便打这天起,各事不问,有来请示他,他便大骂一顿。每日睡到下午三点钟起来。这些小孩子的衣裳鞋袜,都是拖一片挂一片的。老妈子去问他,他都不开口。老妈子没得法,只得来问老爷要点针线布拿去做。不上两个月,就把伍琼芳烦闷死了,又重新下着气,陪着笑脸,去央告黎小姐,要他帮着料理,黎小姐一定不肯。伍琼芳说过多次,又求了几回,黎小姐方才答应。伍琼芳还不放心,又何察了几天,看他待小孩子甚好,心里也觉得欢喜。
伍琼芳本打算腾出身子来,好到外边应酬。看见黎小姐能够这样,便出去依旧的三朋四友,不夜无归。过了半个月,就觉得黎小姐渐渐的故态复前了。他却只为置应酬寅僚,不能终日在家,便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由他去罢。伍琼芳的小儿子才两岁零几个月,抱在手里,很讨人欢喜的。那天睡在床上,奶妈出去晒衣裳,刚刚小孩子醒了。黎小姐便过来抱了一抱,那个小孩子便大哭起来,奶妈赶来接了过去,整整的哭了一天,不睡不吃奶。伍琼芳回家听见,就请了小儿科的医生来看,说是没有病,不到晚上死了。伍琼芳心上十分纳闷,亦问不出什么道理来,也只得罢了。
他的第二个儿子,已是满地会跑的了。不知道怎样碰翻了一撞书箱,压死在书箱底下。伍琼芳更是纳闷,走到书箱旁边看了又看,不懂这个书箱怎样会倒的?书箱的架子并没有坏,地板也没有坏,怎样好好的一个书箱,就会平空倒下来?而且不偏不正,刚刚碰在小孩子的身上?看了几遍,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便请了几天假,在家里仔细划算,晓得是这位续弦的太太不妥。要是再住在一块,这两个大的怕也没有命了。但是,晓得黎小姐心灵手辣,若是告诉他把儿子送到别处去,恐怕他答应。只得想出一个法子来,说要送老太太同前头太太的棺材回家去安葬,并须带了孝子前去。
黎小姐听了,也要同去。伍琼芳道:“我这里若干的东西,你要再一走,那就不得了,莫如还是你在家管着,我去上十几天就可回来的。”黎小姐道:“你不要我去,我就不去。但是两个小孩子都去了,我觉得冷清,莫如留一个给我罢。”伍琼芳道:“太太疼他们,是最好的事,但是我们家乡的规矩,下葬的时候,无论有几个儿女,一概要去捧土堆坟的。要是不到,及到长大成人,人家要说他是个孽种。所以我一定要同去的道理,就是为此。不然长途劳顿,我带着两个孩子,真还嫌累赘呢。”黎小姐也没得话说,心里付度着:早晚我都送你上道,怕你飞上天去!且留他多活个把月罢。
当时,伍琼芳同黎小姐说明白了,次日就同两个孩子下了船,又雇了人去把两个灵抠下了船,一直到湖北省城。靠了船,先去找了人把灵枢抬到坟地上,用砖厝好。又去找了一个亲戚,叫做徐子景,广有资财,开着一个大药店。当时伍琼芳对他说明了,把儿子女儿寄在他家里。又托他请了一个先生,教他儿子念书。所有儿女的饭食、衣履,以及先生的束格供应,均是徐子景去办,每月由伍琼芳寄还他。
伍琼芳在湖北住了个把月,诸事办妥,又叮嘱了徐子景一番,方才自己回来。到了家里,黎小姐不见两个孩子跟进来,大为诧异,便问伍琼芳道:“你把两个孩子弄到那里去了?”伍琼芳道:“我送他们到上海学堂里去念书了。”黎小姐冷笑了几声,也不再说。心里暗暗的懊悔道:“错了,错了!从前缓了一步,留这两个祸根在外。但愿得天从人愿,叫他两个早早的死了罢。”黎小姐呆了一回,又对伍琼芳道:“我看这两个孩子怪可怜的,你要是真送到上海去,一切衣服饮食那个去照应他?”伍琼芳道:“不要紧,上海学堂里有老妈子可以招呼的。”黎小姐道:“我晓得的,你也不要瞒我,那是送到学堂里去,不晓得你寄在那个私窠子里。也好,也好,但愿得他们这辈子不回来就顶好。要是回来,我可是大根子往外打,就是打死了他,谅来也不至于抵命。”伍琼芳只不作声,黎小姐咒骂了半天,也就歇了。
忽见跟班上送进一个帖子来,说是清泉县俞洪宝俞大老爷来拜。伍琼芳晓得他已经交卸了,又是他的好朋友,就忙忙的出去见了面,诉说了许多的阔别话,又谈到自己家里事,一面说,一面就止不住的叹气。俞洪宝道:“且慢,且慢,我听见说是抚台被参了。”伍琼芳道:“什么事?”俞洪宝道:“有几十条哩,顶重的是带着姨太太出去阅边,其中牵牵连连的实在不少。”伍琼芳道:“那个参的?”俞洪宝道:“上谕上只说是有人奏,也还不晓得是那个。”伍琼芳道:“上谕怎么说?”俞洪宝道:“听说是两湖查办。”伍琼劳道:“听说他俩颇有交情,那是一定替他洗刷的了。”俞洪宝道:“他是不要紧,大约总是官小的晦气,着实的要出脱两个哩。”又道:“只恐怕任承仁亦脱不了干系,还怕要出岔哩!”
第6章 虐孤儿晚娘施毒手 招游妓俗吏写闲情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