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四川新放的这位制台,是个少年科第,由翰林外放,不到十年,游升云南抚台。今又升了四川制台,自然是眼空四海。一进四川境,便为了办差闹过好几次。不是把碗盏砸碎,就是把办差的家人打一顿马棒。沿途所过的州、县,无不惴惴。这个风声,一传到省里,这位署首县姓杨,名愕,是有名的一位干员,手里也有几个钱,便格外的讨好。不但房屋的裱糊,都是花绫子的;就是下而至于毛厕里头,也都是红毡铺地。至于制台带的人,自朋友以及三小子,无不都有一分应酬。果然钱可通神,新制台面前,自然是誉言日至。制台也觉得好,便狠狠称赞了几次,接过印,也不问军情赈务,先招呼藩台第一句,是把杨愕调个最优的缺。藩台不敢不答应,当时选来选去,不是才到任,就是署任来满,只有夔州府的首县奉节县,方才期满,就挂了他的牌。杨愕听见,很为欢喜,连忙上院谢委。等到署事的人拣了日子,便交了印。一面在外面应酬,一面料理行装,以便动身。
如今单表这位杨愕,是四川省里第一个猾吏。不论什么上司,没有一个敷衍不好。自到省第二年之后,一连十二年,没有空过。眼眶子虽然极大,心眼子却是极小。就有一班不要睑的去讨他的教。他先前也不肯说,后来,就有些拜门的。杨愕却是最喜此道的,并不推辞,从此便狐群狗党,愈引愈多,居然是一个大老前辈了。此次挂了牌,这些门生便想了一个法子,大家凑了分子,在湖北会馆里叫了一班戏子,替他饯行,又好顺便叨叨他的教。头一天便发了帖子过去,到得次日巳刻光景,又用大众的手本去请。不多一刻,早有人来送信,说是来了。大家连忙抢到门口去站班恭候。
远远望见杨愕坐着四人大轿,前头一把红伞,又是四个小队,飞奔而来。杨愕坐在轿子里,那付仪表,实在是气派得很。人家就私下里喷喷赞羡。须臾,轿子到了门口,杨愕下了轿,朝两边这些门生拱了一拱手,又让了半天,便一众围随着拥了进来。到得大厅上,杨愕便去站在上首,众门生齐齐排在下边,行了一个全礼。杨愕在上边还了一个半礼,算是门生见老师,应分的规矩。接着,便是为头的来让条、让坐。戏台上已是加官踱了出来,摇摆了一回,又是财神出来跳舞了一回,这是众门生替老师取个升官发财的意思。跟手演了一出《大赐福》,一出《赵延借寿》,一出《满床笏》,都是老戏。
杨愕往四下里一望,收拾的也还齐整。众门生又叫掌班的上来请点戏,杨愕随便点了两出。这就摆起酒席来,果然烹龙炮风,样样精工。杨愕大喜道:“难得诸位老弟如此费心,愚兄实在抱歉得很。”首坐便道:“这是点小意思,老师快不要如此说,越发叫门生们置身无地了。”当时又上了两道菜,干了几杯酒,首坐的便开谈道:“老师这次荣任出去,离省又远,门生不能常常领教,殊为快快。但是门生在省城里,一年一年的真是不了,闻得老师到省没有空闲过,虽然说是能者多劳,门生亦断不敢望其项背。但此中一定有个操纵之法,还求老师不吝教诲。倘异日仰托洪福,宦选顺遂,有生之日,皆赐之年。”
杨愕听了他这话,心花怒开,眉飞色舞了一回道:“这个倒容易,大凡新到省的人,是两眼漆黑。那个是上司欢喜的,那个是不欢喜的,一时也不知道。第一总要打听明白,那红人固是要紧,千万不可失礼。就是那黑的,也要留心。这里头有几种的看法,或是家里有钱,或是什么举人、进土出身,就也不可十分怠慢。为什么呢?有这一种人,尽管在省候补,却要摆臭架子,不肯去走人的门路。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肯去找人。要是他肯去找人,是没有不灵的。第一是他有钱,能运动。第二是他老师同年多,有声援,所以容易翻身。若是平时我们得罪了他,一时不容易修好的。然而,说虽是这样说,红黑二字总要认得明白。再次是钱不可不用,当用则用,亦不可乱用。要是红人儿,不论是道、府、州县佐杂,总要应酬得面面光,却并不是叫你把钱去乱塞。不过他说什么,我们忖度忖度,可行则可行,不可行亦要好好回复。至于小小不言的,却又万万不可惜小费。止有一种一时不得翻身的,却又不可理他,平时总要远他些,为的怕他是热落了,就要开口。论起来就直言回复,亦无不可,不过像你们这新出路的人,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从前我在首县任上的时候,有一位知府金人缄,送了十个马封来借印。你想,印色油株虽说有限,难道不是钱?况且,金知府是黑透的人,我就回复了他。叫他管家回去说,要你主人写一封亲笔信来,作什么,用以备存案,我是不能代人受过的。他来人回去说了,金人缄有了气,也就作罢。恰恰这天晚上,积于发先生送来一张片子,要借一百个印封,说是发讣闻用。这积于发是制台的红人,且虽是丁忧,仍旧在内办事。那又不比金人缄了,我却如数送了一百个印封,一个钱没收他,还对他来人说,如果不够,尽管来取。我记得小时候听见人家念《礼记》有‘父母所爱亦爱之,所敬亦敬之’这样两句,我就是窃取的这个法子。我们在外边做官,就如做儿子一样。只要父母欢喜,别的就不问了。况且,得罪了父母,亦只平常,等到父母年老归西,那分家资总是我的,只有上司,却万万不可得罪,得罪了,重则参革,轻则停委,真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苦呢!所以,人家说,如能以伺候上司的法子伺候父母,便是真正孝子。一点也不错,说这个话的人,真是阅历有得之言。惟愿诸位老弟细细的品评这个理。”
“再次,就要看上司的脾气,有的古板的,有的时式的,有的里外一般方正的,有的内方外圆的,有的口不应心的,总要去试探出来。最难的是一种人,满口仁义道德,说起来要地方官法已爱民,候补的志趣不苟。每逢外州县的事,或是派个把委员出去,满心放不下,又密密打发人暗地里去打听。见了这些候补人员,问长问短,刺刺不休。他的意思,说是要找个有才具的,他也不晓得,人家出来做官为什么?常言道‘千里为官只为财’,人家不为着钱,出来做什么事?既到了官场,什么叫做才具?我说,只要会想法子,就是才具。顶可恶的是,他见人时常有差委,反不喜欢,说他会钻。看见没人委过什么事的,他偏要极口褒奖,说他安贫乐道,那才真是呕人呢!”
“还有一种上司,满口说话全是机关,须要留心体贴,不可当作耳边风滑了过去,我还记得前任制台在任的一件事。不是有一个候补知县被参公然行贿的么?说起来亦冤枉。那一天,却有几位去上院,制台只见了两位,说了几句闲话。制台便提起,现在出了一个某某的缺,二位的资格也都够到了,但是这个缺不容易,总要有些威仪才能胜任。当时,这两位老哥唯唯而退,亦莫名其妙。出来对人去讲。就有这个冤桶猜着了《中庸》上是有一句‘威仪三千’,这明明是想三千头的意思。他却一言不发,本来手里也有几个钱,又各处凑了凑,恰恰得了三千的数,便抵桩去呈递。他也没有同制台说明,制台也不晓得。这天制台会客,出其不意,有一位候补知县来禀见,当着大众之下,忽然送了一个红封袋,又请了一个安,说了一句‘求大人栽培’。”
“制台也不晓得是没会过他的意思来呀,也不晓得是故意拿他做个榜样,就当着大众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银票。制台马上反了脸,重重的申斥一顿,叫他回家侯参。后来捱不上两个月,果然丢了功名。诸位看看,这化钱又岂是容易的么?前头的制台也不说了,现在的这位制台,他的线在那里?你们也该打听打听。总而言之,款子到了,信也来了。信来了,那你就尽管预备到任罢。然而可要打听明白,也不是瞎闯的呢!还有一种不见客的上司,却是最好打发。他是专讲此道,此道不通,就可以十年不见,也是常事。”
第23章 老吏着书官场尽相 高明骂座奴子羞颜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