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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元稹《咏估客》云:“尔又生两子,钱刀何岁平。”薛郁《和蕃》诗云:“君王莫信和亲策,生得胡雏患更多。”往岁黑风峒贼首诈降,朝家以通直郎镇南佥幕招之,不出,使其弟来吉州谒帅,帅以角妓奉之。丰宅之戏云:“遗下贼种奈何。”
唐彦谦《寒食》五言云:“微微泼火雨,草草踏青人。”本朝王元之诗亦用“泼火雨”。
牧之誉阿宜,义山誉衮师,后二儿皆无闻。退之不誉子侄,直言“阿买不识字”。
李义山《答令狐补阙》云:“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于升沈得丧之际,婉而成章。简斋南渡初被召东,同时召客云:“共谈太极非无意,能系苍生本不同。”则气象益开阔矣。
唐任藩诗,存者五言十首而已,然多佳句。“众鸟已归树,旅人犹过山。”《赠僧》云:“半顶发根白,一生心地清。”居然可爱。今人动为千百首,而无可传者。
薛能诗格不甚高,而自称誉太过。五言云:“空余气长在,天子用平人。”不但自誉其诗,又自誉其材。然位历节镇,不为不用矣,卒以骄恣陵忽,偾军杀身,其才安在?妄庸如此,乃敢妄议诸葛,可谓小人无忌惮者。
扬州在唐时最繁盛,故张祜云:“人生只合扬州死。”蜀都在本朝最繁盛,故放翁云:“不死扬州死剑南。”
杜牧、许浑同时,然各为体。牧于唐律中,常寓少抝峭以矫时弊。浑则不然,如“荆树有花兄弟乐,橘林无实子孙忙”之类,律切丽密或过牧,而抑扬顿挫不及也。二人诗不着姓名亦可辨。樊川有续别集三卷,十之八九皆浑诗。牧佳句自多,不必又取它人诗益之。若《丁卯集》割去许多杰作,则浑诗无一篇可传矣。牧仕宦不至南海,别集乃存南海府罢之作,甚可笑。
韦苏州《话旧》云:“昔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为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摴蒱局,暮窃邻家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此盖韦公身在三卫目击其类如此,非自谓也。王建《羽林行》亦云:“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百回杀人身合死,赦书尚有收城功。九衢一日消息定,乡吏籍中重改姓。出来仍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可与韦诗互看。韦诗律深妙,流出肝肺,非学力。世言其所至扫地焚香而坐,不应为人老少顿异,可见前诗寓言尔。
子美《送孔巢父》云:“若逢李白骑鲸鱼,道甫问讯今何如。”盖李、杜与巢父一辈人也。又云:“诗卷长留天地间,钓竿欲拂珊瑚树。”则巢父亦能诗者,偶失传尔。子美间关乱离,挺节无所污,巢父后没王事,惟太白坐永王璘事流夜郎。按璘尝辟巢父,而巢父不应,可见太白当日去就,欠商量也。新史谓白佐璘起兵,颇似文致,但不当就其辟尔。
李远《赠写御容李长史》云:“初分隆准山河秀,再点重瞳日月明。”极工。及坡公“仰观眩晃目生晕,但见晓色开扶桑。迎阳晚出步就座,绛纱玉斧光照廊。野人不识日月角,仿佛尚记重瞳光”之篇一出,光焰万丈,视远所作,真小儿语。
欧阳率更貌寝,长孙无忌嘲之云:“谁令麟阁上,画此一猕猴。”好事者遂造白猿之说,谤及其亲。郑畋名相,父亚亦名卿,或为《李娃传》,诬亚为元和,畋为元和之子,小说因谓畋与卢携并相不咸,携诟畋身出倡妓。按畋与携皆李翱甥,畋母,携姨母也,安得如《娃传》及小说所云乎?唐人挟私忿腾虚谤,良可发千载一笑。亚为李德裕客,白敏中素怨德裕,及亚父子。《娃传》必白氏子弟为之,托名行简,又嫁言天宝间事。且《传》作于德宗之贞元,追述前事可也。亚登第于宪宗之元和,畋相于僖宗之乾符,岂得预载未然之事乎?其谬妄如此!如《周秦行纪》,世以为德裕客韦绚所作,二党真可畏哉!
张籍《还珠吟》为世所称,然古乐府有《羽林郎》一篇,后汉辛延年所作,云:“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踟蜘躇。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籍诗本此,然青于蓝。
送宫人入道,唐人多有此作,荆公止选项斯一首,云:“愿从仙女董双成,王母前头作伴行。初戴玉冠多误拜,欲辞金殿别称名。将敲碧落新斋磬,却进昭阳旧赐筝。旦暮焚香绕坛上,步虚犹作按歌声。”未脱唐体也。韦苏州诗家最高手,亦有此作,云:“舍宠求仙畏色衰,辞天素面立天墀。金丹拟驻千年貌,宝镜休匀八字眉。公主与收珠翠后,君王看戴角冠时。从来宫女多相妒,闻向瑶台总泪垂。”绝不类韦诗,与斯辈竟何以异?风俗移人如此。或是韦公戏效时人体尔!
牛奇章有“夜入真珠室,朝游玳瑁宫”之谤。张祜《上牛相》亦云:“四十便封侯,名居第一流。”下有“绿鬟红粉”之语,末云:“如君年少贵,不信有春愁。”盖前诗非谤矣。牛、李嗜好如冰炭,唯爱客则如一人。然赞皇生相门,无声色之好。奇章起寒士,备贵人之奉,不及赞皇远矣。
唐诗人与李、杜同时者,有岑参、高适、王维,后李、杜者,有韦、柳,中间有卢纶、李益、两皇甫、五窦,最后有姚、贾诸人。学者学此足矣。长庆体太易,不必学。王逢原《题乐天墓》末云:“若使篇章深李杜,竹符还不到君分。”岂亦病其诗之浅耶!
王铎尽忠唐室,奋讨巢贼,初节与郑畋略同。大功垂就,令孜间之于内,解其都统。铎诗云:“三尘上相逢明主,九合诸侯愧昔贤。”可谓慨然有志者。然居乱世,要须十分清苦,庶可自全。孔明躬耕,娶阿承丑女,相蜀不殖产,其虑深矣。铎当国家板荡之际,居将相衮钺之任,乃携妓妾辎重,慢藏冶容,行于虎狼之都,三百口遂并命于高鸡泊,哀哉!
杨、刘诸人师李义山可也,又师唐彦谦。唐诗虽雕琢对偶,然求如一抔三尺之联,惜不多见。五言叙乱离云:“不见泥函谷,俄惊火建章。剪茅行殿湿,伐柏旧陵香。”语尤浑成,未甚破碎。若《西昆酬唱集》,对偶字面虽工,而佳句可录者殊少,宜为欧公之所厌也。
王元之被遇熙陵,知制诰,因救徐铉,贬商州,为内相,因议孝章皇后丧,贬滁州。真皇登极召还,将用矣,其诗乃云:“两制旧臣生白发,一番新贵上青天。”未几再谪黄州,迁蕲州而卒。岂新贵有所未平乎?
王元之《挽赵中令》云:“太常草仪注,全是葬周公。”足以称其勋业。
魏野五言云:“常怜李斯首,不及严光足。”真处士语也。潘阆云:“白日升天易,清朝取事难。”野聘召而不至,阆叫呼而求用。味其诗,与张元、姚嗣宗何异?
潘阆《客舍》诗:“土床安枕稳,纸被转身鸣。”定非“慵便枕玉凉,绣被春寒夜”者所能道也。
诗家评论古人,多是书生空言尔。晏元献《书平津侯传》云:“主父仲舒容不得,未知宾阁是何人。”公能客富、欧二公于门下,然后可以为此言。但主父非仲舒之伦,宜以汲黯代之。
夏英公《宫词》云:“绛唇不敢深深注,却怕香脂污玉箫。”不减《香奁》、《花间》之作。王岐公《夫人阁端午帖子》云:“后苑寻青趁午前,归来竞斗玉栏边。袖中独有香芸草,留与君王辟蠹编。”出新意于彩丝巧粽之外,可喜也。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宋景文《落花》诗也,为世所称。然李义山固云:“落时犹自舞,扫后更闻香。”李下句尤妙。
君谟以诗寄欧公,公答云:“先朝杨、刘,风采耸动天下,至今使人倾想。”世谓公尤恶杨、刘之作,而其言如此,岂公特恶其碑板奏疏磔裂古文为偶俪者,而其诗之精工律切者,自不可废欤!又云:“近时苏、梅,二穷士尔,主张风雅,人士归之。自二穷士死,文士满朝,而使斯道寂然中绝。每念此事窃叹。乃知文士满朝而诗道寂然,不但近岁,祖宗盛时因已然矣。”欧帖在郑子敬左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