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比例数目少一点,重视一点,也就懒惰一点。男子呢,与产烟区域的贵州省太接近,并且是贵州烟转口的地方,许多人血里都似乎有了烟毒。一瞥印象是愚、穷、弱。三种气分表现在一般市民的脸上,服饰上,房屋建筑上。
晃县的市场在龙溪口。公路通车以前,烟贩、油商、木商等客人,收买水银坐庄人,都在龙溪口作生意。地方被称为“小洪江”,由于繁荣的原因和洪江大同小异。地方离老县城约三里,有一段短短公路可通行,公路上且居然还有十多辆人力车点缀,一里两毛,还是求过于供。主顾最多的大约是本地小土娼,因为奔跑两处,必需以车代步,不然真不免夜行多露,跋涉为劳。
烟土既为本地转口货大宗生意,烟帮客人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护送烟帮出差为军人最好的差事,特税查缉员在中国公务员中最称尽职。本地多数人的生存意义或生存事实,都和烟膏烟土不可分。因之令人发生疑问,假若禁烟事对于禁吸禁运办法实行以后,这地方许多人家许多商务如何维持?也许有人真那么想到,结果却默然无言。
四月里一个某某部队过路,在河西车站边借了一个民居驻防,开拔后,屋主人去清察房屋,才发现有个兵士模样的男子,被反缚两手,胸脯上戳了三刀,抛在粪坑边死了。部队还是当天开拔的。谁作的事,不知道。被杀的是谁?传说是查缉处兵士。官方对于这类事照例搁下,保留,无从追究。
过不久,大家一定就忘记这件不愉快事情了。
另外有个烟贩,由贵阳乘车到达,行李衣箱内藏了一万块钱法币,七千块钱烟土印花,落店后,半夜里突然有人来检查。翻了一阵,发现了那个衣箱,打开一看,把那个钱拿跑了。这烟贩不声不响,第二天就包赁一辆汽车回转贵阳。好象一抢便已完事。县知事不知道是谁作的事,烟贩倒似乎知道,除老乡外别无他人,只是不说。君子报仇三年,冤有头,债有主,不用麻烦官家。
两件事都发生在车站近旁,所谓边境,从这两件事情上可知道一二。边境的悲剧或喜剧,常常与烟土有密切关系。
边境有边境古风,每夜查铺子共计警务人员四位,高举扁方纸糊灯笼,进门问问姓氏,即刻就走了。查铺子的怕“委员”,怕“中央”,怕“军人”,怕许多许多,灯笼高举各家走去为的是尽职。更主要的还是旅客必需将姓名注上循环簿,旅馆用完时好到警局去领,每本缴三毛法币。就市价估计,成本约一毛五分。
小公务员还保留一种特别权利,在小客栈中开一房间,叫两个条子打麻将取乐,消遣此有涯之生。这种公务员自然也有从外路来到此地,享受这种特别权利的。总之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种权利,一种娱乐,不觉得可羞,所以在任何地方都可见到。
本地入口货销行最好的是纸烟。许多普通应用药品,到这地方都不容易得到,至于纸烟,无不应有尽有。各种甜咸罐头也卖得出。只是无一个书店,可知书籍在这地方并无多大用处。
经营“最古职业”的娘儿们,多数身子小小的,瘦瘦的,露出睡眠不足营养不足的神气,着短衣大脚裤,并在腰边扎一条粉红绸巾,会唱多种小曲,也会唱党歌、军歌、抗战歌,因为得应酬当地军警政商各界,也必需懂流行的歌曲。世人常说妓女生活很苦,大都会中低级妓女给人的印象的确很苦,每日与生活挣扎,受自然限制,为人事挫折,事事可以看出。
这小小边城妓女,与其说是在挣扎生活,不如说是在混生活。
生存是无目的的无所为的,正与若干小公务员小市民情形极其相同,同样是混日子,迷迷糊糊混下去,听机会分派哀乐得失,在小小生活范围内转。活时,活下去;死了,完事。
“野心”在多数人生活中都不存在,“希望”也不会存在。十分现实,因此带点抽象骗人玩意儿,航空奖券和百龄机,发卖地方相去太远,对于这类人的刺激也无多大意义,刺激不了他们的任何冲动感情。若说这些妇女生活可悲可悯,公务员和小市民同样可悯。这是传说中的古夜郎国,可是到如今来“自大”两字也似乎早已消灭了。
多数人一眼望去都很老实,这老实另一面即表现“愚”与“惰”。妇人已很少看到胸前有精美扣花围裙,男子雄赳赳担着山兽皮上街找主顾的瑶族人民也不多见,贵州烟帮商人在这里势力特别大,由于烟土是贵州省运来的,这是烟帮入境的第一站。
妇人小孩大都患瘰疬,营养不良是一般人普遍现象。
木材在这里不大值钱,然而处置木材的方式,亦因无知与懒惰,多不得其法,这事从当地各式建筑都可见出。
湖南境的沅水到此为止,自然景物到此越加美丽,人事无章次处到此也就越加显着。正如造物者为求均衡,有意抑彼扬此,恰到好处。本地见出受对日战事影响,除了上行车辆加大,乘车人骤增成千上万,市面上呈现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活跃,到处有新房子在兴建,此外直接使本地人受拘束,在改造,起变化的,是壮丁训练。每早上六点钟左右,汽车西站旁大坪里就有个老妇人筛锣,告大家应当起床。于是来了一个着军服的年青人,精神饱满,夹了三四个薄薄本子(唱歌的抄本),吹哨子集合,各处人家于是走出二十来个大小不等制服不齐的候补壮丁,在坪里集合点名,经过短短训话后即上操,唱歌。大约训练工作还不很久,因此唱歌得一句一句教。教者十分吃力,学者对于歌中意义也不易懂。而且所有歌曲都是那些城里知识分子编的,实在不大好听调子也古怪难于记忆,对于乡下人真是一种拗口“训练”。若把调子编成沅水流域弄船摇橹人打呼号的声音,或保靖花灯戏调子,或麻阳春官唱的农事节会的歌词腔调,一定好听得多易学得多了。可是这个指导训练工作人员,在本地却是唯一见出有生气有朝气的青年。地方一切会在他们努力下慢慢改变过来的。青年之觉醒是必然的。
十五年前在沅水上游称一霸,由教学先生而变为土匪,由大王而变为军人,由司令而卡察一刀。外县人来到晃县,提出这个人的名字时,如今尚可以听到许多故事。这人名姚继虞,就是晃县人。十年前又有个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为人热情而正直,身个子小小的,同学中叫他“毛胡子”。大革命时回到故乡作农会主席、党务特派员。领导两万武装农民到芷江县入城示威,清党时死于芷江南城城门前。这人名唐伯赓,也是晃县人。
第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