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谈话间,只见一个跟人又进来,向张佩纶说道:“曾太太唤呢。”张佩纶听着,就飞奔去了,只回头向龚、袁二人说道:“两位等等,兄弟不久出来相陪。”袁世凯见了,觉有客在座,如何有这等规矩?正自忖度,龚道笑道:“袁老哥也不必思疑,只管坐罢。这位曾太太唤他,没论天大的事情,他也要放下,不拘什么王公卿相到会,到这时他亦不能相陪的了。”袁世凯笑道:“有这等奇事?”
龚道说道:“你还不知,他自从先娶的李太太殁后,在南京督幕时,曾九帅镇日夸奖自己女公子的文翰为世所稀,并说道,除了张佩纶,那文墨中就没有一个是他女儿敌手的。那日醉后,竟对张佩纶说道:‘我若把小女嫁了老夫子,真是一个对儿,可惜年纪不对,可就没得说了。’张兄就乘势答道:‘古人有忘年的朋友,晚生不妨做个忘年夫妻。大人你道是不是呢?’曾九帅那时醉了,只一头笑,一头点首。张兄就当九帅点首是应允了,即当席称起翁婿来。次日反悔不及,曾家女儿更是啼哭不已。后来几多劝慰,然后得曾家女儿允了。你道那十来岁的小姐儿,父亲是当朝伯爵总督南洋,自己又是一个有才貌的女子,忽然嫁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做个继室,那有不气呢!所以过门之后,张兄总要百依百顺于他,没一点是敢违抗的。他每于友朋宴会之时,呼唤张兄,行他的阃令,要试张兄违抗不违抗。故方才唤张兄,张兄如何不去呢!”
袁世凯道:“这样好不误事。若有最紧要的事情,只争时刻工夫的,一旦要唤丈夫回去误了时,却不是玩的。”龚道笑说道:“他还管得许多吗?张兄若是留心公事时,说少些谎话,多一点实心,他不知开复几时了。因他的势力,比不同别人的,想老哥也知道了。”袁世凯听罢,点头称是,暗忖:“官场里头,却如此混闹的。可见做官的人,人情势力是不可少的。”
正想象间,张佩纶已转出来,笑说道:“方才有点事欠陪,很对不住。两位休怪。”袁世凯谦让回答了。龚道笑道:“曾太太呼唤与皇上召见,孰轻孰重呢?”说了,大家笑一会。
跟人已报传饭,端了酒莱上来。张佩纶坐了主位,一齐举杯相劝。袁世凯是新交的,自然加倍敬重,且因自己要求见李爵相,适凑遇了张、龚二人,皆是李爵相的至亲,正靠着他们帮说一句好话,如何敢脱略?不料他越庄重,张、龚两人越放浪形骸。袁世凯只望从中拉拢三两句,总没机会。但见张佩纶每于递上一个菜时,就评赞一会,调味如何得宜,烹好如何得法;又诉说制某菜以那一位大员的厨子为佳,制某菜又以那一位大员的厨子为妙,滔滔不绝。直至席终时,袁世凯终不能插说一句密切的话。饭后,略谈一会,袁、龚两人各自辞去了。
单说袁世凯回寓后,自忖:“欲见李爵相,正不知李爵相肯接见否。天幸结交了张佩纶,与他有翁婿之谊,满望他替自己在李相跟前吹嘘。惟相会几次,总说不得入港。但终不能不结识他。仍幸多识了一个龚道,可望得他提挈。”因此之后,天天也与张、龚二人往来。
恰那一日听得李爵相已回衙了。料他初回,公事必多。待过了三两天,即带了名刺,并写上履历,直到督衙,传帖求见李爵相。不想由跟人递出一个片子,交与门上。等一会,才见门上拿片于进里面。少时转出来,即传一个“挡”字。袁世凯怏怏回去,自忖:“那门上传上自己的片子,没有多时,就传一个‘挡’宇,可见是门上混闹的。”邵唤轿班,改道往拜龚道。得龚道接进里面,即先诉说道:“今天往见爵相,不得一面。想明天再往走走才使得。”
龚道道:“奇怪,李爵相生平,凡是勋臣子孙要往见他,他没有不见的,因此事正是他的厚处,亦是他的短处。他自念以平发平捻,为一生最大功业,故于平发平捻的勋臣,他就起一团敬意。他非是敬重来见之人,不过敬重中兴勋臣,就有个爱屋及乌之意。今老哥独不得一面,只怕门上要作怪。老哥究有些随封好意送给门上没有呢?”袁世凯道:“这等规例,兄弟如何得知?但爵相声势赫赫,苟是愿见之人,门上如何敢阻挡呢?”龚道笑道:“算兄弟冒撞老哥,原来门丁的积习,老哥还不知,于官场上也算是外行了。大凡越大的官,他的门上越大气焰。若在军机里头,任是什么大吏功臣入京,若没有孝敬时,如何能得一见?你明天总要打点才好。”袁世凯道:“兄弟人京引见,全得李师傅鸿藻周旋,故这等规例,也不大明白。朋天往见爵相时,遵教就是。”说罢辞出。回寓后,细揣门阍之积弊如此可恶,若他日得志时,誓要除去门阍,以免此一项弊端,亦有益不浅,但目下却不能争气。
果然次日袁世凯再往求见李爵相,先使跟人向门上打些手眼。不一刻,门上即代他传帖,随见传出一个“请”字。袁世凯即进里面,心上又盘算道:“立刻传见,这才有吐哺握发之风,真不愧为一个宰相了。”说时间已到厅子里,早见李爵相坐着。袁世凯举目看看,但见他生得双眼闪闪有光,精神奕奕。
那时已有六十来岁,那一种气象威严,却令人可敬。即上前行个父执礼。
李爵相略略起迎,即让姓袁的坐下。李爵相亦看那姓袁的,生得眉目有威,气宇不凡,年纪不过三十左右,活是一个少年有用之才,即问道:“世侄是几时到的,到来又有何事?”
袁世凯一听,暗忖:“自己引见时,难道他没有看邸抄,自还不知?且到来见他,自然是要求一官半职,又何待问?他偏说这些话,想他是不大喜欢了。”即答道:“晚生方人京引见。今于引见后,特来拜见中堂请安。”
李爵相道:“因何你来时不来见我呢?”袁世凯即高声道:“自然是要见了皇上,才敢见中堂。”李爵相见他有些胆识,亦说得有理,故听了袁世凯的话,又道:“你到来天津有几天了?”此时,因昨天受他的门上阻挡,正合乘机说出,便说道:“到了几天,因中堂往视河工未回。昨天已到来拜候,不获中堂赐见,故今天再到。”说了,只道李爵相必有说话,要责门上不是,不想李相反发些怒容,厉声道:“你有多大年纪,还不读书,究有什么本领,出来想做官?你好大个胆子!”说罢,即举茶送客。袁世凯正欲答言,不料他已举茶相送。实不得不去,即拱拱手,亦厉声道:“此后若非中堂见召,晚生再不敢来见了。”说罢扬长而出,立即回寓,心中一团怒气。只道往见李中堂,尽望他提拔提拔,不想反被他骂了几句,看来是没有指望。
正愤着,忽报龚道来见,立令请人。方分宾主坐下,龚道即问道:“今天可曾见得李爵相不曾呢?”袁世凯道:“见是见了,只是赚得一骂。据老哥说来,是李相最喜欢勋臣之裔的,今就兄弟看来,似老哥之说还大大不然。”龚道听了,即说道:“恭喜了!原来足下还不知李相为人,凡是他所爱的,见面时一定责骂;若是他不喜欢的,他于相见时,只满面笑容。他这个用意,谓他所不喜欢的,一定是小人,故拿定不敢开罪小人的意思,只以和平相待。今老哥得他责骂,可就恭喜了。”袁世凯道:“可就奇了,想他所用的人,定是他所喜欢的人。难道他见着,定要无故骂人么?”龚道答道:“老哥若不信时,请候两天,且看何如。”说罢便兴辞而去。袁世凯细想龚道之言,不知是真假,姑且等候一二天,再商行止。
到了次日,已见张佩纶到来拜会。款接间,张佩纶拿出一个帖,并道:“这是李相送来的关书,着兄弟送到老哥处,现在没什么差使,特先请老哥到他幕里办事。这等说,想老哥荣迁之期不远,可为预贺。”袁世凯接来一看,确是不错。正是:堂前作客方遭骂,幕里求贤又拜恩。
监朝鲜使节趱遥程入京华群僚开大会话说袁世凯接转关书一看,觉是不错,方知龚道之言是真,便对张佩纶说道:“今得贵岳提拔,真出意外。”便把相见时被李爵相责骂的话,细述一遍。张佩纶道:“你不闻直隶官场的通语?凡有一人上督衙禀见的,出来后,同僚必问他,有捱骂没有。凡官场中多以得李相一骂为幸。因李相以抵得责骂之人,方是抵得任用之人,故多有欲博一骂而不能得的。今老哥一见就骂,已是万幸了。”说着大家笑起来。少顷,张佩纶辞去。
这时,直隶官场听得爵相幕里,新近聘了一位姓袁的,无不到来拜会,或称年世谊,或称来道喜,几乎应接不暇。袁世凯倒笑起来,因他们求官缺觅差使,只道姓袁的进了督幕里头,尽要靠他有点声气。因自忖:“从前那一个识得自己。今不过是一个督衙的幕员,就引动许多人到来巴结。可见官场的积习,真是卑鄙不过的。”果然过了几天,即进直督李相衙内充当幕府,李相就派他办理洋务一缺。
那日正与李相谈论案情,忽电报局送到一封电文,却是由日本发来的。就令翻译员译出一看,却是朝鲜自己与日本立了一道和约。第一条就称“日人承认朝鲜为完全独立国,与日本平等,同为自主”这等说。故驻日何大臣得了这点消息,立刻电报北京,并打电一份送与李爵相,请他奏请派员监察朝鲜行政的。李爵相看了,眉头一皱,一言未复,即将这道电文交与袁世凯一看。袁世凯道:“据中堂看来,是怎么样处置才好?”
李爵相道:“现在中国里,自己的事还办不了,还有什么时候料理朝鲜的事?倒不如由他罢。”袁世凯道:“中堂之言虽则是好,但朝鲜是我国几百年的藩属。今外交各事,犹听他自主,可不是我失了一属国么?大凡半主的国,本没有完全外交权,是中堂知得的了。”李相道:“那有不知,只怕自己争不来反失了体面。且数年前老夫曾与日相伊藤立了一道条约,订明朝鲜如有事,须清日两国共同保护。今若干涉他,只怕日人反唇相稽,却又怎好?”袁世凯道:“就是共同保护,也不过是半主国,亦不应由他自与日人立约。回想十年来,日人灭我琉球,前年又与台湾生蕃起衅,几乎动起干戈,其志不小。怕他将来对待朝鲜,还不止于立约呢。现在何大臣请派员监视朝鲜,亦是一策。不知中堂以为然否?”
李相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日人之意,屡次欲挑战于我。但我海军虽已成军,还未训练纯熟,实不是他的敌手。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