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君子反求诸身,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以至于颜子之犯而不校者,如此之用功也。然则予之用功,其当以颜子自望而望于诸友乎?抑不当以颜子自望而望于诸友乎?夫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一物不获其所,即己之不获其所也,务使获所而后已。故人人君子,比屋可封,天地位而万物育,此予之志也。故朋之来也,予日乐之;其未来也,予日望之,此予之心也。
今朋友自远方而来者,岂徒然哉?必有以也。观其离父母,别妻子,置家业,不远千里而来者,其志则大矣,其必有深望于予者也,予敢不尽其心以孤其所望乎?是在我者必有所责任矣。朋之来也,而必欲其成就,是予之本心也。而欲其速成则不达焉。必也使之明此良知之学,简易快乐,优游厌饫,日就月将,自改自化而后已。故君子之道,以人治人,改而止。其有未改,吾宁止之乎?
若夫讲说之不明,是己之责也;引导之不时,亦己之责也。见人有过而不能容,是己之过也;能容其过而不能使之改正,亦己之过也。欲物正而不先正己者,非大人之学也。故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是故君子学不厌而教不倦者,如斯而已矣。
观其汲汲皇皇、周流天下,其仁可知矣。文王小心翼翼,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其仁可知矣。尧舜兢兢业业,允执厥中,以四海困穷为己责,其仁可知矣。观夫尧舜文王孔子之学,其同可知矣。其位分虽有上下之殊,然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则一也。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吾侪其勉之乎!吾侪其勉之乎!
然则予之用功,其当以尧舜文王孔子自望而望于诸友乎?抑不当以尧舜文王孔子自望而望于诸友乎?噫,我知之矣!而今而后,予当自仁矣,予当自信矣,予当自仁而仁于诸友矣,予当自信而信于诸友矣!然则予敢不自用功而自弃而弃于诸友乎?予知诸友之相爱,肯不自用功而自弃而弃予乎?故知此勉仁之方者,则必能反求诸其身。能反求诸其身而不至于相亲相爱者,未之有也。
《大成歌》
(寄罗念庵)十年之前君病时,扶危相见为相知。十年之后我亦病,君期枉顾亦如之。始终感应如一日,与人为善谁同之?尧舜之为乃如此,刍荛询及复奚疑?我将大成学印证,随言随悟随时跻。只此心中便是圣,说此与人便是师。至易至简至快乐,至尊至宝至清奇。随大随小随我学,随时随处随人师。掌握乾坤大主宰,包罗天地真良知。自古英雄谁能此?开辟以来惟仲尼。仲尼之后微孟子,孟子之后又谁知?广居正路致知学,随语斯人随知觉。自此以往又如何?吾侪同乐同高歌。随得斯人继斯道,太平万世还多多。我说道心中和,原来个个都中和。我说道心中正,原来个个心中自中正。常将中正觉斯人,便是当时大成圣。自此以往又如何?清风明月同高歌。同得斯人说斯道,大明万世还多多。
《王道论》
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书》曰:“刑期于无刑。”此王道也。夫所谓王道者,存天理遏人欲而已矣。天理者,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人欲者,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造言乱民是也。存天理,则人欲自遏,天理必见。是故尧舜在位,比屋可封;周公辅政,比屋可封。是其验也。盖刑因恶而用,恶因无教养而生。苟养之有道,教之有方,则衣食足而礼养兴,民自无恶矣。刑将安施乎?
然养之之道,不外乎务本节用而已。古者田有定制,民有定业,均节不忒,而上下有经,故民志一而风俗淳。众皆归农,而冗食游民无所容于世。今天下田制不定而游民众多,制用无节而风俗奢靡。所谓一人耕之,十人从而食之,一人蚕之,百人从而衣之。欲民无饥寒,不可得也。饥寒切身,而欲民之不为非,亦不可得也。今欲民得其养,在去天下虚縻无益之费,而制用有经,重本抑末。使巧诈游民,各皆立本。如此则生者众而食之寡,为之疾而用之舒,而财用无不足矣。
其三代贡助彻之法、后世均田限田之议、可分世业之制,必俟人心和洽,方可斟酌行之。师其意而不泥其迹,行之有渐,则通变得宜,民皆安之而不见其扰矣。所谓人心和洽,又在教之有方,而教之之方,唐虞三代备矣。昔者尧舜在上,忧民之逸居无教而近于禽兽也,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也。是故周礼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智仁圣义中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先德行而后文艺,明伦之教也。又为比闾族党州乡之法以联属之,使之相亲相睦、相爱相劝以同归于善。故凡民之有德行才艺者,必见于人伦日用之间,而一乡之人无不信之者。及其乡举里选之时,比以告闾,闾以告族,族以告党,党以告州,州以告乡,而乡大夫则以所举者为是而不复考其德行才艺,悉以敬贤之礼遇之,不若后世之猜忌防闲也。乡大夫举于司徒,司徒荐于天子,天子拜而受之,登于天府,使司马论才而授任。是故在上者专以德行举士,在下者专以德行取士。父兄以德行教之,子弟以德行学之,师保以德行勉之,乡人以德行荣之。是上下皆趋于德行,躬行实践于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间,不复营心于功名富贵之末,而功名富贵自在其中矣。故在上者专取天下之贤以为辅相,不欲遗天下之贤,是与天下之人为善也。在下者专举天下之贤以为己功,不敢蔽天下之贤,是劝天下之人为善也。精神命脉上下流通,日新月盛,以至愚夫愚妇皆知所以为学,而不至于人人君子、比屋可封,未之有也。
后世以来,非不知道德仁义为美,亦非不知道德仁义为教,而所以取士者,不专以道德仁义,而先于文艺之末。故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在上者以文艺取士,在下者以文艺举士,父兄以文艺教之,子弟以文艺学之,师保以文艺勉之,乡人以文艺荣之,而上下皆趋于文艺矣。故当时之士,自幼至老,浩瀚于辞章,汩没于记诵,无昼无夜,专以文艺为务。盖不如此,则不足以应朝廷之选而登天子之堂,以荣父母,以建功业,光祖宗而荫子孙矣。方其中式之时,虽田夫野叟,儿童走卒,皆知钦敬。故学校之外,虽王宫国都府郡之贤士大夫,一皆文艺之是贵,而莫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学矣。而况穷乡下邑,愚夫愚妇又安知所以为学在?所以饱食暖衣逸居,无教而近于禽兽,以至伤风败俗、轻生灭伦、贼君弃父,无所不至。而冒犯五刑,诛之不胜其诛,刑之无日而已。岂非古所谓不教而杀,罔民者哉?呜呼!言至于此,可不痛心!
今欲变而通之,惟在重师儒之官,选天下道德仁义之士以为学校之师,其教之也必先德行而后文艺,废月书季考之繁,复饮射读法之制。取之之法,科贡之典,祖宗旧制,虽不可废,当于科贡之外,别设一科与科贡并行,如汉之贤良方正孝廉。我太祖人才之类,不拘成数,务得真才。其宾兴之典,当重于科贡。果有真才,而位列亦出进士之右,其科贡之中,苟文优而行劣者,必在所绌,行优而文虽劣者,亦在所取。精神意思,惟以德行为主,使天下之人,晓然知德行为重,六艺为轻。如此,则士皆争自刮磨砥砺以趋于道德仁义之域,而民行可兴矣。夫养之有道而民生遂,教之有方而民行兴,率此道也以往而悠久不变,则仁渐义摩,沦肤浃髓,道德可一,风俗可同,刑措不用,而三代之治可几矣。然非天子公卿讲学明理,躬行于上以倡率之,则徒法不能以自行,而卒亦不可致矣。苟不知从事于此而惟末流是务,则因陋就简,补弊救偏,虽不无一时欢虞之效,随世以就功名,终归于苟焉而已,非王道之大也。
又曰:“为人君者,体天地好生之心,布先生仁民之政,依人心简易之理,因祖宗正大之规,象阴阳自然之势,以天下治天下,斯沛然矣。”(点校者注:此段原文如此。似他人对王艮此篇文章的评论,不知是否是王艮之论中本来就附有此评语否,待考。)
《初谒文成公诗二首》
孤陋愚蒙住海滨,依书践履自家新。谁知日日加新力,不觉腔中浑是春。
闻得坤方布此春,告违艮地乞斯真。归仁不惮三千里,立志惟希一等人。去取专心循上帝,从违有命任诸君。磋磨第愧无胚朴,请教空空一鄙民。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