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吴再起与法统尾声
自袁世凯称帝以来,拥护法统之声,洋洋盈耳,而每一次护法战事告终,对此问题均未尝根本解决。故护者自护,毁者旋又自毁,且同是护法,而彼此之间意见时或相左,久之,法统之说乃渐为人所厌闻。及曹锟贿选,国会受万众唾骂,废弃法统,遂适成全国公论矣。惟吴佩孚顽强不化,依然以护宪自任,意盖以十二年宪法为国会所制定,国人应共同遵守,且护宪即等于前此之言护法可资号召也。
吴于第二次直奉战争败后,由大沽浮海南下,于南京下关晤齐燮元,略有商谈,即赴汉,在汉用齐名义领衔,联十省暨海陆军将领二十余人通电主在武昌组织护宪军政府。齐否认既不便,缄默又不能,乃商由苏省长韩国钧发电反对,一面又由己与孙传芳、萧耀南等合电请段祺瑞执政,藉以隐示不赞同护宪意,吴虽无如何,而意见仍未回也。惟吴当时处境殊极困难,齐、孙对之既甚冷淡,萧亦仅敷衍乏诚意,一时大有蹙蹙靡骋之感。幸而未几奉、浙战起,旧苏军师旅长白宝山、马玉仁、郑俊彦及鄂、皖、赣三省军人纷纷通电讨奉,并请吴出山,与孙共商大计,虽降吴伍孙,而吴声威究赖一振。吴遂通电自称受十四省拥戴任讨贼军总司令,并在汉口组织司令部,但孙既不愿与之合作,而萧又不肯以实力相助,徒拥虚名,仍属一筹莫展。又幸而未几郭松龄叛奉,吴以与张同受部下倒戈之害,顿释前嫌,电张愿共讨逆。张亦以经此一役,实力不免稍形削弱,恐势孤或为国民军所乘,乃定联吴敌冯之策,遂予吴以再起机会。
吴潜力本多在豫,其旧部如王维城、王为蔚、田维勤等,虽为豫胡(景翼)所收编,而究非所愿。时王等方由豫将李纪才统率入鲁,谋驱张宗昌,吴乃令靳云鹗到鲁,阴与联络,王等遂离李归靳,张宗昌亦为靳助。李败退豫境,靳乘势进攻,占开封,豫督岳维峻(胡死岳继)奔郑州。先是吴遣寇英杰率五混成旅攻信阳,经月不能下,乃绕军出信阳后,占郾城、许昌,断信阳接济,郑州亦东南两面受敌,不能守,岳不得已西退洛阳,又为红枪会所困,全军溃散,豫省至是尽归吴掌握。靳在鲁时,即与李景林、张宗昌签订联合条约,靳占郑州,李军已突过马厂,天津形势骤然紧张,未几靳前锋亦进石家庄,北京更大震动。防守京津一带之国民军将领鹿钟麟,见情势日非,遂弃津,集大军固守北京,联军又进围之,乃全部向西北撤退,扼守南口,吴、张先后抵京,化敌为友,握手言欢矣。
吴既再起,自欲贯彻夙昔主张。而久蛰思启之国会议员,以机不可失,亦群起以谋死灰复燃,一时法统之说,颇引世人注意。时段已弃职离京,吴力主曹锟复位,否亦须由曹在位时之国务总理颜惠庆摄政,张坚持不可,议久不能决,终乃定颜之摄政内阁成立后即辞职,由其任命杜锡圭以海军总长代理国务总理摄政。曹之复位与颜之摄政,本为恢复法统之前奏,乃首先尝试,即已格不能通,则其他之难于折冲,亦可想见,于是重经一度酝酿之法统问题,遂从此成为尾声矣。
林白水死于肾囊
林白水名獬,字肖泉,闽之侯官人。少习制艺,才气纵横,而不中绳墨,以故每试辄不售,弃游浙中。时闽人林迪臣(启)先生方为杭州太守,月以策论试诸生,林辄名列前茅,文誉骤起。在浙创办《杭州白话报》,旋又在沪办《妇女白话报》,均颇风行一时。其撰文皆署名“白水”,于是人咸呼“林白水”焉。鼎革后,隶共和党,曾任该党福建支部长,及该党与民主统一两党合并为进步党,始离闽入京。
袁氏称帝,林曾撰表劝进,颇为识者齿冷。袁败,林益落拓,乃绝意政治,从事报业,自办一《社会日报》。时北京著名报纸《晨报》、《益世报》等,均日出两大张,内容力求翔实丰富,其首条新闻多采夹叙夹议体裁,社论或付阙如,即事关特别重要,须著论评骘者,亦纯取善意态度,绝不对于私人妄加抨击。《社会日报》则反是,日只出一张,且字大行疏,空洞无物,但日必有白水所撰之社论一篇,中多涉及权贵私德问题,形容备至,不留余地,以此亦颇受一部分读者欢迎,茶余酒后,引之以资谈助。林所以如此者,固其素性喜然,半亦藉为生财之道。故即与林素称友好,果其地位资力稍出人上,而又有隙可乘,必不为林笔下所饶恕。
张弧(岱杉)于清末,曾在闽佐姚文倬(福建提学使)办学务,闻林名,特电沪招之归,于四城设四小学,聘林董其事,交谊不可谓不厚。后张在京夤缘任财次,旋又升财长,于林时有资助,然仍不能尽满林欲,林乃于《社会日报》上著论诋之,大意谓:“今之财长,吾未悉其有何理财计划,但见其脸上时现有幺二三四各码字而已。”盖张喜赌摊,故林以此嘲之也。张虽愤甚,然卒无如之何。张之后有潘复,与林亦素稔,曾以财次署财长,固常应林之求者。罢官后,颇悒郁,会奉军入关,潘以张宗昌关系,力谋得疏浚黄河督办,但有虚名而无实位,自不能餍其望。未几张(宗昌)率直鲁联军与吴(佩孚)部合力驱冯,以功大得奉张(作霖)宠任,入京住潘家,时吴、张均未到京,无佛称尊,声势倾一时,潘视为机不可失,媚之甚至,出入必随。不知以何不满于林,于报上谥之为“肾囊”。盖潘字馨航,与肾囊音近,又俗讥随人不离者为肾囊,谓其累坠徒招人厌也。自此二字出,于是有语及潘者,皆不馨航而肾囊矣。
潘恨之刺骨,誓必杀林而后已。然此莫须有事,究不足以构成大罪,知张(宗昌)嫉共产党甚,乃进谗于张,谓林某乃共产党重要人物,其办《社会日报》,即宣传社会主义,不去之,后必为祸。张信为然,下令宪兵司令王琦捕林。林是夕方自海军俱乐部宴会归,就烟榻(林烟瘾甚大)构思社论,闻扣扉声甚急,出启扃,见便衣二人,问:“汝是林白水否?”林曰:“何事?”曰:“司令请汝谈话。”语毕即挟登车驶去。林以办报,常受警厅拘传,家人亦习为常,惟是夕微闻“司令”二字,知事较严重,四出采访,竟莫得端倪。揣此事或与张有关,有闽人李律阁(名宣威)者,张之博友也,乃浼其向张陈说。张见李即问:“汝深夜来此,殆为林白水耶?”曰:“然,惟未知彼有何开罪大帅?”曰:“我与彼素无仇怨,但闻彼乃共产党,我必杀之。”曰:“大帅何以知为共产党?”曰:“彼办《社会日报》,宣传社会主义,非共产党而何?”曰:“彼果为共产党,我亦欲杀之,岂唯大帅。惟彼实属冤枉,彼之以‘社会’二字名报,乃欲表明其为社会服务之意,与社会主义实毫不相涉,请求明察!”张默然良久,曰:“汝言不错,赦之可耳。”李请张下谕,张曰:“你代书,我盖印。”印毕,即遣人送往宪兵司令部。
李大喜过望,以为林幸得不死矣。讵意张手谕到部,而林已遭枪决。盖潘闻李谒张,即知其为林而来,急以电话致王琦,促速解决,因王之地位得自张,而其所以受张拔擢则由潘介之也。林既死,舆论界竟嘿无一言,无敢为其鸣冤者,此足见当时军阀威力之大,至张以一外省疆吏(山东督军兼直鲁联军总司令),在京师并无维持治安职责,而竟擅越职权,妄操生杀,政府及奉军最高当局亦置若罔闻,不加裁制,纪律败坏,于斯已极!此且不具论。但就林之死因言之,与其谓为死于张,毋宁谓为死于潘,而潘之所以必致林于死,则由于“肾囊”二字,故曰林白水死于肾囊。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