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李相国论事集>第10章
论魏博
元和七年秋,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卒,其子怀谏,年十二,军中扶翌处其位。宰臣李吉甫上言,须事讨伐,以惩宿弊。宰臣李绛上言:“罪诚宜诛翦,时既不可,势亦不同。臣愚度之,不必动众。”吉甫遽进用兵之策,具图画入兵道路,攻讨利病,并载河北土田平易沃壤,桑柘物产繁富之状,若不讨伐,必无变动。后延英日,上又问:“魏博之事如何?卿两人所见各异,何者为长?”吉甫言:“须兴师攻取,以示国威。”
上曰:“此势恐须如此。不讨伐,无复有得理。”李绛奏曰:“以臣愚虑,酌量事势,必不劳兴师,魏博当须归国。”
上曰:“何以明之?”绛曰:“凡河南、河北叛涣之地,事体大同,惧部下诸将有权,恐得便图己,各令均管兵马,不令偏在一人,使力敌权均,为变不得。若广与诸将计会,必谋泄不同,若一将为变,自然兵少不济。以此相制,先动不得。此是贼中之制置,于事为便。加以酷诛重购,故无敢先发者。今怀谏乳臭童子,领事不得,须假人权柄,而托人性命。即所托者,其权必重,所任者,其言必行。如此厚薄不同,怨怒必起。向者权均力敌,适足生患,构其祸也。何者?以兵力齐等,不相服从,自然之势也。若军中不相服从,主帅不能断,即必归一宽厚简易、军中素所爱者。兵权既有所归,怀谏自须受祸,若不被处置,即须送入朝廷。部将忽领一方之权,即与两河事势大异。贼中所恶,唯此是已。惧其部中效之,以受国家之利。魏博将若有此变,既惧诸邻攻伐,必须归恳朝廷。若不倚朝廷,即存立不得,此必然之理也。伏望陛下按甲蓄威,以俟其变,不两三月,必有上闻。所要在应接速疾,赴其机会。而今但要且严敕诸将,简练排兵,盖为此也。”
上曰:“卿所陈贼中事宜,深尽机要。详此事势,亦不用兵。”他日延英,吉甫又盛陈用兵之计,言粮草匹帛,皆有次第。上又顾李绛何如,绛所奏如前,曰:“此事分明,不合疑惑,且兵不可轻易而动者。且讨罚镇州之时,四面兴师近十二万众,并发两神策远赴河北,道路骚扰,靡费七百余万贯,讫无成功,取笑天下。失策之耻,传之至今。疮痍未平,休息未定,立功者未录,战死者未收。伤残之人,慎于战斗,若敕命征发,驱之使战,臣恐不乐之患,不止无功,散乱之兵,别有所虑。况魏博事势,不要用兵。伏惟陛下断于圣心,不惑浮论。”上奋身按手曰:“朕不用兵,定矣。”李绛因激上意曰:“虽圣断不用兵,臣恐退朝后,更有人上惑圣听者。”上色庄,厉声曰:“朕言不用兵定,何人惑得?卿不用虑。”李绛遂起拜贺曰:“圣恩为万姓屈己抑威,诚社稷之大计也。”
本所言三两月,魏博必有所闻,后十余日,果魏博使至,军中已归部将田兴,奏取朝廷处分。使至非时,召宰相对,上具言此事,曰:“卿所揣魏博事势,若合符契。”吉甫请且使宣慰,以观其事。
李绛言:“不可。敕使到彼,万一妄邀朝廷,事有一蹉跌,即难处置。疑误之间,机宜已失,即追不及矣。今田兴为众所归,坐俟朝命,不于此际便有宠命,他日把三军表来,请与田兴,节制在彼,在此即不得已,须与恩泽。不出圣心,是依军中所请,感荷与特拜。岂若且示推诚不疑,足以应机合变,抚纳其势,总揽其心。平荡两河,在此一举,不可失也。”吉甫素与知枢密梁守谦交结,潜为援助,曰:“旧例令中使宣劳,不可此镇独无,却恐其不信也。”上遂令中使张忠顺往宣慰,待回处置。李绛又奏:“今因田兴投诚归国,三军颙俟圣旨,不当时处置,赴其机宜,待使敕将三军表来,请授田兴,则权柄不由于朝廷,恩泽不出于圣意。此机可惜,今复失之,后虽追悔,亦何及也?今计张忠顺行程,才回过陕州。伏望明日便降白麻,授田兴节度使,即恩泽出于君上,而威柄归于朝廷。利害得失,明若日月,伏乞圣慈不疑。”敕使复宣曰:“且与留后何如?待其别后效,即与正授。”李绛曰:“若与留后,亦恐不得。且度朝廷气力,坐制魏博得否?不因机会,奖其诚节,恩出不次,感亦殊常。若与留后,忽不受命,即却成凶悖,又须姑息,与旧日何殊也?伏望决于圣断,特赐处分。”明日遂出白麻,除田兴为检校工部尚书、魏博节度使。张忠顺制已到,田兴感涕,三军受宣鼓舞。李绛又奏:“魏博自十余年不知朝化,赏罚法令,都不及之。一朝以六州之地,归于朝廷,刳河朔之腹心,倾悖乱之巢穴。不大赏赐,出其所望,军心不感,事势难知。请特赐一百五十万钱帛,制书上以内库为名,充三军赏给。”中人有沮其所请者,上言曰:“所赐太多,那得及此?后若更有,即又如何?”李绛奏曰:“昔窦融,当光武削平天下,河西是未讨之国,怀后伐之诛,为免祸之计,尚此崇奖,福流子孙。田兴习旧无即日之忧,不顺得邻道之助,而天生忠义,志怀雪霜,举六州之地、两河之赡。惜一百五十万贯钱物,不收此一道人心。钱帛用了更来,机会一失难复。假如举十五万众攻取六州,一年而克,岂不称贺?而计费三百万贯,事毕当赏赍,又在此外。今度所赐未及一半,而顾兹小费,失于大计,深可惜也。”上悬览事情,欣然曰:“朕所以深服浣濯之衣,每事节约不用者,只为大段要切时用。不然,内藏收贮何为?”遂允所奏。及诏书到魏博,钱帛随路而至,军中踊跃,向阙拜泣。时田兴初受节旄,诸道专使数十人在魏州,成德、兖、郓使各十余辈,见制书、钱帛到,皆垂手失色,惊叹曰:“自艰难已来,未曾闻此处置。恩泽如此之厚,反叛有何益?”河朔人心大变,至今称之。
其时天假魏博,使成忠义。吉甫旋患咽喉之疾,三十日不能起,遂得首尾其事,举无差舛。不尔,异同之见,其可必乎?宪宗皇帝英明之姿,能断大事,论奏往复,苟徇理臻要,未尝不洞览事情,故临机决滞,有如影响,心有所定,惑之不疑,信为英断之主也。其后田兴赐名弘正,平申、蔡宿寇,魏博之帅为军先锋,弘正躬领全军,荡平齐鲁,勋庸烜赫,忠义昭着。可谓感恩尽节之臣与。
论朋党事
上御延英殿,与宰臣言:“向外人言朋党颇甚,如何?”武元衡、李吉甫未对,而李绛奏曰:
朋党之称,为臣也。臣历观自古及今,帝王最恶者是朋党。奸人能揣知上旨,非言朋党,不足以激怒主心,故小人谮毁贤良,必言朋党。寻之则无迹,言之则可疑,所以构陷之端,无不言朋党者。夫小人怀私,常以利动,不顾忠义,自成朋党。君子以忠正为心,以惩劝为务,不受小人之佞,不遂奸人之利,自然为小人所嫉,谮毁百端者,盖缘求无所获,取无所得故也。忠正之士,直道而行,不为谄谀,不事左右,明主顾遇则进,疑沮则退,不为他计,苟安其位,以此长为奸邪所构,以其无所人也。夫圣贤合迹,千载同符,忠正端悫之人,所以知奖,亦是此类,是同道也,非为党也。岂可使端良之人,取非僻之士,然后谓非朋党也。陛下亲行尧舜之道,高上禹汤之德,岂谓上与数千年尧舜禹汤为党乎?是道德同也。孔子,圣人也,颜回已下十哲,希圣者也,更相称赞,为党乎?是道业同也。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又曰“吾不复梦见周公”,远者二千年,近者五百年,岂谓之党?是圣人德行同也。后汉末时,名节骨鲠忠正儒雅之臣,同心匡国,尽节忧时,而宦官小人,憎嫉正道,同为构陷,目为党人,遂起锢党之狱,以成亡国之祸,备在史策,明若日月,岂不为诫乎?诗人嫉谗佞之人曰:“取彼谗人,投畀豺虎。”可为三复也。
上曰:“朕无疑卿等意,况言朋党失至公之道尔。”绛又对曰:“趋利之人,常为朋党,以同其私故;守正之人常遘毁,以违其私故也。小人多谮言,常胜;正人少机直道,常不胜。伏希陛下监其事情而察其言行,则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