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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楚人失弓,楚人得之。辨者曰:“去其楚可也。”曰人得之,人失之矣。又曰去其人可也。然犹有得失两者在也。夫得不自得,自无而有者之谓得,是得未尝离失也。失不自失,自有而无者之谓失,是失未尝离得也。岂若冥有无齐得失,而一视者之两忘乎?
周公欲明农,召公欲告老,大臣处功名之盛,而不忘引退当如此。然终于不去者,以国事为重也。当其时周公为师,召公为保,位望相敌,而不以为逼。同于求去,而不以为嫌。称休美以留召公,而不以为私,所谓体国忘私者若此,视后世之以权位相逼肆倾挤,以专宠利者异矣。
《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盖以春秋所载礼乐征伐,大率皆天子之事。而说者遂以为孔子作《春秋》,擅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权,是以匹夫而僭天子爵赏刑罚之柄矣。夫臣无有作福作威,孔子尝述之书矣。而乃身自犯之乎?然则何以曰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凡《春秋》所记之盟会征伐,一出于私。而东周之命令政教,不行于天下,故入《春秋》。自隐公以来所记者,皆五伯之事,而天王失政矣。自襄昭以来所记者,皆大夫之事,而诸侯失政矣。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其诛乱臣贼子,大意若此,而求之于字句之间,以为笔削是借史氏之文,拟法吏之体,而出入人罪,失春秋之指矣。
泰伯三以天下让,夫之称其至德,论者遂以泰伯之让,让之于殷,犹文王以服事殷之义。至谓太王志欲剪商,泰伯不从,逃之荆蛮,为是说者,谓泰伯得矣。如太王何?且让之云者,推己所有以与人之谓。当太王时,天下固殷之有也,何让之有?或者以鲁颂实始剪商之一言,遂谓太王有志剪商,而不知此乃推本之言,盖以太王迁岐之后,能积德累仁,至武王伐商而有天下,犹书叙周家王业之兴,而曰至于太王肇基王迹,曰实始者,肇基之谓也。然则泰伯之于季历,所让者国耳。而曰以天下让者,盖自泰伯让国季历。及昌至武王伐商而有天下,其曰以天下让者,特推本言之迹未着也。故曰民无得而称焉。
季扎之辞国而不立,胡氏讥其辞国以生乱。论者谓扎之不立,扎之义也。吴之乱,扎之不幸也。且扎之来聘,在襄公之二十九年后。又二十七年,至昭公之二十五年,始有逊僚之事。后二年,至昭公之二十七年,僚始见弑于光,中间相去,盖三十年余。即使乱由扎生,法为可贬,夫子必因其既事而后贬,宁有先事而预贬者乎?
春秋书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说者谓弑君者赵穿,盾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故归狱于盾。则是弑君者穿也,盾特失为卿之义耳。而以狱归之,是使为恶者藉免,失义者代受恶乎?而说者又谓初灵公欲杀赵盾,盾躇阶而走,穿盾族也,遂弑灵公。是则盾有幸弑之心与闻乎?故宜狱在盾矣。使盾之果主是弑也,而亡而越境返而讨贼,遂得免于狱乎?独吕氏以为盾实主弑,故亡不越境以待其变,反不讨贼以安其仇。此其为论,似得春秋诛恶之旨。
夫子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小人,孟子以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为大人。其为论互相发,盖言行固当信果。然必于信果,则于道反有所害。如荀息许晋献公死夷卓而后卒死之,是言必信矣。子路闻孔悝之难而力赴,是行必果矣。殊不知许君以死其嗣君者,固托孤之节;而夷卓乃国之嬖孽,夷卓之不当君,则虽不死可也。食焉而不避其难者,固报主之义。然辄据国以拒父,辄之食不当食,则辄之难虽不赴可也。
先儒论卫蒯瞆与辄,谓瞆欲杀母以得罪于父,辄据国以拒瞆,皆无父之人,不可以有国。然瞆之欲杀南子以得罪灵公,诚为不孝,乃其志在掩中勾之丑。特不明于义耳!其志犹可哀也。若辄不奉灵公之命,而据国以拒瞆,复籍晋以求立,是利有其国,而不知有义。仇视天伦,无复人理,故春秋于瞆之入戚。虽书纳以难之,而称卫世子者,见其未绝于国也,而辄不可以同年语矣。
蔡老泉曰:“赏罚者天下之公,是非者一人之私。”余谓赏罚者一世之公,是非者万世之公。夫赏当其功,赏一人而天下知所劝,是与众共之也。罚当其罪,罚一人而天下知所惩,是与众弃之也。故曰一世之公,理之所是,一时以为非也。而后世定以为是,公是之不可夺也。理之所非,一时以为是也,而后世定以为非,公非之不可逃也。故曰万世之公。
司马迁作《史记》,上叙五帝三王以迄于汉,盖史主纪载,故推本所始。班固作《汉书》,一代之史也,而表古今人物何耶?然孔子叙周书而首载唐虞二典,固之书作于汉,故以汉名。其纪载则史也,独其中所载如桀纣一致也,而进桀一等,韦顾飞廉恶来同一党恶也,而相去二等,卫武公睿圣而与徐偃王同列。楚太子建出亡而与崔杼同科跻,子产、晏婴,拟之稷契,叙乐毅、王翦,同于方召,进商君于子皮之上,退申包胥于伍员之下,其于是非不无少谬,而以是讥史迁何也?
伍员为父复仇,鞭平王之尸,于父则孝矣,而以臣仇君不可也。夫员始事吴以仇楚,继败越以报吴,员于时盍一死以下报伍奢于地下?是死于父犹死楚也。孰与伏属镂之剑以死,是死吴也。即不死而为蠡之去可也。然蠡可去,员不可去,员去楚而归吴。今去吴而他适也,其孰与之?惟有死之道而已矣。
汉高祖斩丁公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以戒后世为人臣不忠者。”夫汉当逐鹿之后,天下甫定,而布以私怨亡匿,汉购求布千金,虑其怀疑反侧也。而与布相反者为丁公,故斩丁公以释布之疑。斩丁公者,所以安季布也。此雍齿先侯之意,子房之挟智用术,为高祖计者也。
蔡邕谓朱穆贞而孤有羔羊之节矣,而杨龟山讥其受梁冀之辟。然邕之事董卓,班固之事窦宪,荀彧之附曹操,岂皆急于用世,而忘其所入之途有邪正耶?杨雄曰:“屈身以伸道,身屈矣,道何由伸?”谓屈道以伸身可也。如子云之剧秦美新,为屈道乎?屈身乎?
汉制郡国举孝廉,仿古乡举里选之义,而间以伪应之者。如许武欲成二弟之名,三分其产而多取肥饶,及弟以克让选举矣,复大会宗人,推产二弟以自取名,是以孝廉为市矣。
医经论脾胃受伤有二曰:外伤五味,内伤七情。外伤五味,伤于有形者也。内伤七情,伤于无形者也。尝以是取譬当权者之行私亦有二:纳苞苴以彰宠赂者,伤于有形者也,其迹显,显者易见;任好恶以作威福者,伤于无形者也,其情隐,隐者难知。
好恶者人之同情也,而曰惟仁者能好恶人,又曰作好作恶,盖好恶一也,以其得好恶之公者谓之能,以其出一己之私者谓之作。史称诸葛亮能用度外人,又曰用人者惟恐近己之好恶,近且不可,而况任之以行私乎?
御史风闻言事,此必事在隐微,关系社稷,形状未着,恐发而难制。如苏子所谓其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其终以干戈,取之而不足。此类则可,若采听风闻,考按纠刺,冥搜隐慝,捕风失实,以此求过,谁堪其罪?故魏廷尉袁翻奏请,凡涉风闻者,悉不断理。虎狼之暴也,狐之媚也,皆能杀人。然虎狼之杀人也,人知避之,狐之媚以杀人也,人则不知。甚哉阴柔巧佞之能溺人,而为害巨也。
分宜相机肠满腹急则驾祸于人,观其挤贵溪于死地,其智计谲矣。卒之子陷大戮,籍录其产身不能庇一椽。故曰张机者陷于机,设险者死于险。
世宗朝,南给舍陈庆疏上,拟以南兵贰兼操江,其原设操江当革者。旨下,南京各堂上官会议。庆江西人,执政同乡。一时议者,揣摩皆谓当革。内一人主革者曰:前史操江当事,贼在仪真则避入镇江,贼近镇江,则避入苏常,操江何益轻重?时刑侍曾前溪抗言曰:“此史操江当事不称职,非操江不宜设也。”余深然其言。昔唐德宗朝,高宏本正牙奏事,所论仅逋欠,德宗鄙其言不当,自后诏罢正牙奏事,论者谓宏本言不当,黜之可也。正牙奏事,此唐武德以来旧章,因人而废不可也。与此正相类。
真西山曰:“抚民当宽,束吏当严。”史称刘宽以蒲鞭示辱,谓之宽矣。然使其无罪,则蒲鞭可以不施,若罪所当惩,而概以施之,是废法也。袁安不治赃吏,称长厚矣。如捃摭疑似,以入人赃罪固不可,若苞苴贪黩,而概以贷之,是纵奸也。
唐臣权万纪上书太宗,言宣饶二州,银大发,采之岁可得数百万缗。太宗折其言黜,使还家。夫山泽所产,尚不欲取,而况横敛诸民乎?他日马周上疏,乃谓为国者蓄积固不可无,要须人有余力,然后收之。夫人有余力,则国有余力,所谓藏富于民者是也。从而收之,是欲竭民力而后已也可乎?晋崔豹谒郡将陈,陈语豹曰:“君去崔杼几世?”豹曰:“民之去杼,如明府之去陈恒伤于虐矣。”盍应之曰:“姓氏偶同,未闻陈氏皆陈恒之后也。”不亦言婉而意独至乎?陆机初入朝,卢志问曰:“陆逊、陆抗,于君远近?”机曰:“如君于卢毓、卢珏、彼先发者,既失之薄矣。而我以薄应之,是胥失矣。何以责人?”论者谓河桥之败,机、云之死,志有力焉,是可为小不忍者戒也。
魏沈介以舟行,遇风绝粮,从姚彪贷百斛盐以易粟。姚命覆盐于江中,曰:“明吾不惜,惜所与耳。”弗与已矣。而以恶言辱之,为不仁矣。晋王修龄贫乏,陶范以一船米遗之,却曰:“王修龄虽饥,当就谢仁祖索食,何须陶胡奴?”不受已矣,而以不屑诟之,为已甚矣。故凡处人己之间,遇事之可否,以理裁之则可,以气加之则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