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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村中满了洪水,官兵不容易到来,阿进的母亲觉得不十分担心,这几天她老人家的脸上可算是有点笑容了。本来是瘦得象一条鬼影的她,在她多骨的面孔上投上了一阵笑的光辉,反而觉得有点阴惨可怕。然而,这在阿进,总算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安慰,因为他的母亲发笑的时候实在是太少啊。她在二十四岁那年,阿进的父亲给地主二老爹拿去知县衙门坐监,后来被说是土匪拿去砍头以后,一直到现在,她老人家已经是六十岁了,便很少发笑过。她寻常总是把牙齿咬着嘴唇,用着她的坚定而多虑的眼睛看着各件事物,表情总是很阴沉的。她很有一种力量,一种农妇特有的坚强不屈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好象深沉的,表面却平静着的海水一般,很不容易被看出来的。用着这种力量,她以一个寡妇的资格,支持了三十多年的家计:水灾,旱灾,地主的剥削,官厅的压逼,都不能够磨折她。虽然,她是吃了许多苦头,但她很少啼喊过;而且这些苦头,只把她磨炼得象一具钢象,在各种险恶的浪潮中,她只是兀然不动呢。但这一回可不同了,她的儿子在象这样的社会上,又算是犯了所谓滔天的大罪了。
她真是不知道触到了什么霉头,三十多年前,她的丈夫被说是什么土匪砍了头;现在她的儿子又被说是什么农匪,无处栖身了。她没有读过书,不大知道土匪和农匪到底是作何解释,但是她彻骨地感觉到凡是被地主和官厅剥削得太厉害,敢于起来说几句话或者表示反对的便会被叫做土匪或农匪,这样的土匪和农匪便会被拿去砍头和“打靶”呢。
可是现在总算是不幸中的幸运,他的儿子刚从一个新近才被烧去的农村中逃回来,村中却好做了“大水”,这样一来,她老人家便觉得这滔滔的洪水,倒好象保护她的儿子的铁墙,再用不着什么害怕了。所以,这几天晚上,她老人家都睡得很熟呢。
这是六月的时候,白天间太阳光照射在一望无涯的洪水上面淡淡地腾上了一些轻烟。村里的居民都住在楼上,有的因为楼上也淹没了,甚至于住在屋脊上面。因为人类毕竟是喜欢空气和日光的动物,所以在各家的屋脊上走来走去的人物特别来得多。在彼此距离不远的这屋脊和那屋脊间总是架上了一些木板,借着这种交通的方法,各户的人家都可以往来自如的。此外,还有一些“木排”和“竹排”或近或远地在荡动的。年轻一点的农民,总喜欢坐着这些木排和竹排在传递着东西,或者到野外采取一些果实,捞取一些木薪,表情大都是很活泼而且充满着游戏的神气的。在象这样久久地埋没在地主和官厅的联合的逼压底下的农村,穷困的生活已经不能使他们骇怕,每一种临到他们头上的灾祸都不能怎样地使他们灰心丧气。在他们的眼里看起来,做“大水”诚然是苦的,但是没有做“大水”,他们也不会有更好一些的生活呀。
村外的甘蔗林和麻林,都探头探脑的在无涯的水面上颠摇着,好象是在叹着气似的。矮一点的禾穑,却老早便已淹没在水里面去了。比较有生气的,还是一些高大的树,和耸出空间的竹,它们似乎都是寨着它们的碧绿的衣裳在涉着水似的。天气格外凉些,鸡啼狗吠的声音也格外少了些,因而全村觉得静默了许多了。
夜间,星月的光辉,冷冷地照射在水面上,黑的阴影薄纱似的覆在各家的檐下和屋脊的侧面。天宇显出低了一些,洪水似乎挟着恶意,不久便要把它浸没了似的。
阿进的屋子的位置,刚在地主二老爹的华厦的后面。二老爹已经死了,二老爹的儿子也还是一位老爹,他在一个什么中学毕了业,老早便做了村中唯一的绅士。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已经留下了两撒胡子了,据说当绅士的有了胡子比较有威风些。这几天,小二老爹家里,不停歇地在弹奏着音乐,小二老爹的从城里买来的侍妾都在唱着怪腻腻的《十八摸》一类的曲调呢。小二老爹时常捻着他的稍为稀疏了一点的胡子,在尊敬他的一些农民中间说:
“做‘大水’倒是一件好运气,大家都用不到做工,都可以享受一点闲福的。”
阿进家中的楼上已经有了尺来高的水,但他不敢到屋脊上跑走去。他没有这种权利。白天他老是坐在一只垫在凳子上的箱子上面,晚上他便睡在一块用绳子悬在梁上的尺来阔的木板上。每餐的饭都是由他的母亲从天窗爬到屋脊上面去弄的。碰到风雨的时候,简直不能造饭,他们便只好捱饿了。但这捱饿的事情在阿进的母亲眼里看起来,算不得什么一回事了。只要她的儿子平安,余外的都是不成问题的。
本来她是一个很有计算的人物,她时常在替阿进设想一个藏身的去处。有一回她说倘若官兵真个来了的时候,阿进最好是躲在角落里的那堆干稻草中,别一回她又说最好是藏匿在一个透了空气的大柜里面。后来她觉得这些都不妥,她便吩咐了几个和她要好的农妇,要她们替她留心,做她的耳目,倘若官兵坐着船从村前到来的时候,她们便该赶速来向她报告,预先把阿进藏到邻家去。
晚上在象豆一般大小的洋油灯下,人影巨人似的倒在楼上的水里。这里面除开一些悬在梁上的破布袋,一些零用的杂物,和一些叠在凳子上的衣箱而外,其余的都浸没在水中。藏豆的白铁罐被胀破了,不及拿走的火炉被浸溶了,忘记入水的水缸被撞破了,一樽洋油被打翻了,满满地浮在水面上。可是这些都不会惹起阿进的母亲的悲哀,她觉得即使没有那些,她仍然是可以生活下去的。她所最关心的,只有她的儿子阿进。差不多是成惯例,每晚她都幽幽地向着阿进说:
“儿呀!靠神天庇佑,平安便好了。现在的天年是‘剥削人口’的天年呀。”呆呆地凝视着阿进,眼泪萦着她的眼睫,她会继续着说:“儿呀!那些事情做也是做不了的。你的娘看来不中用了,家庭你是再也离不得的啊。”
在这样的时候,阿进觉得是最苦的。他宁愿他的母亲打他,或者骂他。本来从前读过几年私塾,这两年来又经过了训练的他,对于为什么要那么干的理由,是懂得很多的了,但是他总觉得很难用那些话头来说服他的母亲呢。他一看见她的眼泪,他的说话便滞涩起来了,虽然他能够在群众大会的会场上演说了一大篇。
这天晚上,阿进的母亲在翻着衣箱,无意间翻到一两件她的丈夫剩下来的旧衣衫,呆呆地注视了一会之后,她便发狂似的挽着阿进的耳朵,喘着气说:
“一家人看看都要这样死完了!”跟着,她便把她的头埋在那两件旧衣里面,似乎欲把她的整个的躯体缓缓地钻进了去似的。
阿进咬着他的苍白的,薄薄的嘴唇,摇着他的细小的头颅,张翕着他的稀疏的眉毛,用着哭声说:
“母亲呀!我是不会这样死的啊!”跟着,他温柔地在捶着他的母亲的腰。
这回,他的母亲却放声地哭出来了。她神志不清地紧抱着她的儿子,好象在抱着一个婴孩似的。“母亲,你要保重点!”阿进抚着他的母亲的灰白的头发。
阿进的母亲哭得更厉害了,她的儿子的温暖的说话使她全身心,全灵魂都融解在一种悲哀的快乐里。
“儿呀,我不允许你再到外面去的呀!”在这一刹那间,她感觉到她的儿子已经从茫茫的世界上,跑回到她的怀里来了。
刚在这个时候,从远一点的地方,沉沉地传来了一些枪炮声,阿进知道他们又在剿乡了,异常地悲愤。同时他的母亲亦听到了这些声音,她用着一种悲天悯人和态度说:
“儿呀!你听!这又是枪炮声!靠神天庇佑,平安便好了。现在的天年是‘剥削人口’的天年呀。做‘大水’还好些,官兵不容易来到!”
看来似乎是专在和这些农民作对似的,洪水不涨不退地一天天老是维持着原状。大家都恐慌起来了,许多人已经没有粮食了,虽然每天都有卖米的和卖食物的小生意人载着船到这里来。小二老爹依旧和他的侍妾,每天在唱着他们的《十八摸》,而且每餐都在吃着肥肥的猪肉。他还想出了一种救济邻人的办法,那便是只要有房屋和园田做担保的叔孙们都可以向他“生钱”,利息是连母带子,十日一叠。假如向他借一块钱,一个月不能还他,便是欠他两块。两个月便四块,三个月便八块了。
青年农民现在不大坐着“木排”和“竹排”到村外面去了,儿童们因为争吃食物而啼哭着的声音,和母亲们的尖锐的吵闹的声音混成一片。这使全村显出异常地惨淡,但这也只是惨淡而已,这些农民的心里头依旧不会惊慌,他们都相信这洪水不久便会退去,他们将依然可以生活下去。阿进的家里已经把最后的米都吃光了。他们每餐都在吃着“番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