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名士风流,不逊两晋。以下名人轶事,选自近代野史笔记,略加编缀,博网友一笑。杏坡居士识。
散原老人义宁陈伯严(三立),雅望清标,耆年宿学,萧然物外,不染尘氛,溯其生平,盖以贵公子而为真名士,虽尝登甲榜,官京曹,而早非仕宦中人,诗文所谐均精,亦足俯视羣流。其所最推许者,当属通州范当世肯堂,集中投赠独繁而挚。一作云:公知吾意亦何有,道在人羣更不喧。又曰:万古酒杯犹照世,两人鬓影自摇天。此使君与操之胜慨也。
谭延闿死,散原为挽章云:家训守黄门,莫问大名垂宇宙;天才追玉局,尚留遗咏桂匡庐。上赞谭不继娶,下则美其诗才也。
张之洞督两江,陈散老以故人陈锐知县需次江南久无差缺,屡向之洞言:“陈令文学政治甚通达,佳吏也。”之洞一日传见。陈思与之洞一谈,必折服之,为最上策。之洞诗与骈文,是其所长,不如专谈古文,或攻其所短。计定入见,之洞问曰:汝善何种文学?曰:古文。又问:古文习何文?曰:八大家。又问:八大家喜读何家?曰:韩昌黎。问:韩文最喜读何篇?曰:《原道》。之洞连声曰:《原道》、《原道》。语未终,举茶送客,陈锐从此无见总督之望矣。之洞语散原日:陈令不佳。入民国,有人与散老谈及,散老曰:陈伯弢弄巧成拙。
辛亥革命,张勋守南京,樊樊山为江宁布政使,携印渡江潜逃。李梅庵奄时为提学使,奉张命署理藩司,盖张勋与梅庵为江西同乡,梅庵且曾誓死不走也。但布政使铜质印钤已被樊山携走,不得已,刻一木印,执行藩司职权。会张勋败走,江宁入民军手。梅庵乃将藩库存余二百余万现款点交南京绅士保管,只身来上海,易名清道人,鬻书自活。樊山亦避地上海。两人以前后藩司之故,铜印木印之嫌,各避不见面。两方从者,不免互为诮让之词。樊方谓李携藩库巨款来沪,李方谓樊携印逃走,且有向樊索取原有印钤之说。时湖北军政府派代表来沪,公请樊山回鄂,主持民政省长樊山辞之。(其时禺亦为军政府邀请樊山代表之一。)李方扬言,如樊山回鄂,宜先将江苏藩司印交出。散原老人闻之曰:清廷逊位,屋已焚折,各房犹争管家帐目耶?乃公断曰:铜印如存,留在樊家,作一古董;木印已灰,事过景迁,何必争论。闻者咸谓散原老人可谓片言折狱。
梅庵鬻书画,月可售一二千金,家人数十口,赖以活命。其寡嫂欲攘夺之,得存私囊,家中违言日起,继以吵架。妇人不遂所欲,秽言蜚语,随口即是,侵及梅翁,莫由自白。此种吵架消息,传至上海,素不慊于梅翁之遗老闻之,乃广为宣传,彼此告语,积毁所至,曰此可以报复清道人,使其无地自容矣。攻击最力者为某氏,殆深恙梅翁夺彼笔墨之利,故造谣无微不至。散原老人闻之,怒曰:若辈心术如此,尚可自鸣高洁耶?如不敛迹,予必当大庭广众,痛揭其钓心斗角之诡术。一日,遗老宴会,散原忽对大众痛责其人口:吾将代清道人批其颊。沈子培助之。遗老有自愧者,相与逃席而去,谣咏始息。小石云:此后吾辈见某氏,亦视若路人。清道人挚友,只散原与子培耳。
王壬秋最精《仪礼》之学,平生不谈《仪礼》,人有以《仪礼》问者,王曰:未尝学问也。黄季刚曰:王壬老善匿其所长,如拳棒教师,留下最后一手。章太炎与人讲音韵、训诂,不甚轩昂,与人谈政治,则眉飞色舞。陈散原与人谈诗必曰:吾七十岁后已戒诗矣。求其写字,虽午夜篝灯,必勤勤交卷。黄季刚曰:是能用其所短。
凡着述大家,皆有平生用功夹带,手钞秘本,匿不示人。毛大可夫人曰:汝以毛三有学问乎?皆实獭祭来也。谓从秘本脱画出之耳。
章太炎有手钞秘本数十册,蝇头小楷,极精善,皆汉、魏以前最好文调。故其作文,渊雅古茂,有本原也。一日,太炎为人作文,末有是真命也夫,君子。刘成禺曰:先生虽套用四书吾知勉矣夫,小子,实从先生秘本中得来。太炎怒目相视。
战前之五六年间,庐山为政治中心,四方冠盖辕集,不时亦有二三奇特之人物点缀其间。某年,蜀有王揖唐其人应召至庐,主政者将有所咨询,而王之本意实为干禄来。彼时段合肥南下不久,安福旧宦颇为中枢所注意,王复能貌饰清流、伪装风雅,在庐乃成为一时活跃之人物,诗酒之会殆无虚夕,歪诗烂唱,咸载某杂志之采风录中。某君谓此时之采风录可作政治文献读者,皆此辈为之也。惟陈散原先生深薄之。先生时亦以追暑至庐,不免被拥赴会。先生素端厚,不欲直斥其人。一日,众偶谈及庐山之石实为大观,先生喟然曰:当然!庐山任何矮石皆高于新贵一首,非新贵皆矮于石也,新贵之首常低而庐山石之首不低也。一席閧然,揖唐时亦在坐,踧踖而已。
故诗人陈散原先生,为中国诗坛近五百年来之第一人,不仅学力精醇,其人格尤清严无滓,足以岸视时流。寇陷北平,先生困居危城,音问断绝,而时论不翳,使在他人,且不免疑谤之交集矣。民国二十二三年,先生腰脚尚健,曾归金陵小住,有以轻车载之往游陵园者,出中山门,见道旁秧田成簇,丰腴翠美,先生顾而乐之,语其车中同伴曰:南京真是好地方,连韭菜也长得这样齐整!闻者大噱,以为先生故作谐语,而先生穆然,盖真不辨菽麦也,其心地浑厚质朴如此。
章太炎(炳麟)高文硕学,蔚为近代鸿儒。其人个性特强,有时不免流于偏执,有"章疯子"之称。癸丑(民国二年)秋间,太炎甫度蜜月未久,应共和党之招,由上海抵北京。时袁世凯以其持论侃侃,好为诋诃,固深忌之,且闻其尝与谋二次革命,尤不慊于怀,对章之来,顿兴"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之感。遂被袁世凯羁留,至丙辰(民国五年)袁死,始得恢复自由而南旋。
(《一士类稿》)
袁世凯禁之都门时,太炎愤甚,于几案旁遍书"袁世凯"三字,日必击之数四。又尝书"死耳"二字为横批赠人。初,山东某氏,曾隶民党籍,自请监视先生,实阴相护持,事之颇谨,暇辄求为作字撰文,更以其先人传志请。先生曰:“尔非袁世凯门下小走狗耶?”曰:“唯。”曰:自知者明,甚善,当为尔翁作佳传以传之。”
孙岳初录民党,后附曹锟,以事南下,因谒先生沪寓小楼。刺入,先生持杖迟之楼门。孙上,乃迎击之,曰:“何物孙岳,亦北洋派鹰犬耳,何面目来此相见!”孙狼狈下。追击之,骂不止云。
方太炎被羁北京,有转求袁世凯最亲信张秘书者,为之缓颊曰:“袁总统挟有精兵十万,何畏惧一书生,不使恢复自由乎?”张瞋目答曰:“太炎文笔,可横扫千军,亦是可怕的东西!”
章氏嗜学而不好洁,说者谓有王介甫之风。其于饮食,不顾滋味之优劣,菜肴惟就近处者取食之,余纵有珍味,箸弗之及也。当被羁龙泉寺之时,拒绝官方供给,自起伙食,司庖者请示作何菜,章想得二种:一为蒸蛋糕,以鸡蛋为食品之最普通者,易于想到也;一为蒸火腿,以火腿在南中所常食,故亦思及也。二种以外,不复有第三种,于是顿顿蒸火腿,天天蒸蛋糕。
民国三年元旦,钱玄同接章之明信片一纸,开首为"此何年"三字,以下又有"吾将不复年"之句。玄同见之,以其措语不祥,虑有意外,翌日亟往省视。章氏所寓之楼为共和党本部,至则室中阒其无人,惟章氏新书之字多幅,纵横铺列,几满一室,而酒气扑鼻,盖章氏以烧酒和于墨汗中作书也。
章氏欲出京,玄同因问将何往。章氏正襟危坐,肃然而言曰:“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玄同曰:“将往天津乎?”曰:“然!袁世凯欺人,居心叵测,此间不可一日居,明日即先至天津,再由津南下。”翌日,果行,军警等随至东车站而截留之,章氏痛哭袁氏无状而已。旋有大闹总统府之事。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