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芝生也在那里东张西望。他心里暗暗奇怪,为什么不见相熟的同学?他看看西边跑马厅高楼上的大钟,还只有九点四十分。猛可地觉得肚子饿了,他转脸去看柏青,很想说“先去吃点儿东西好么?”但这话将到舌尖又被捺住,临时换了一句:
“前方打得怎样了?你有家信么?”
“听说是互有胜败。我家里让炮火打得稀烂,家里人都逃到蚌埠去了。万恶的军阀混战——”
柏青说到这里,眼睛一瞪,以下的话就听不清楚了;一路公共汽车在他们面前停住,下来了七八个,站在他们左近的几个人也上去了,车又开走,这里就又只剩他们三人。一个印度巡捕走过来,向他们挥手,并且用木棍子的一头在柏青肩膀上轻轻点一下,嘴里说:“去!去!”于是他们就往东,再到新世界饭店大门口,再沿着西藏路向南走。
现在这条路上的情形就跟先前很不相同!四个骑巡一字儿摆开,站在马路中央;马上人据鞍四顾,似乎准备好了望见哪里有骚扰,就往哪里冲。从南向北,又是两人一对的三队骑巡,相距十多丈路,专在道旁人多处闯。一辆摩托脚踏车,坐着两个西捕,发疯似的在路上驰过。接着又是装甲汽车威风凛凛地来了,鬼叫一样的喇叭声,一路不停地响着。然而这一路上的群众也是愈聚愈多了。和西藏路成直角的五条马路口,全是一簇一簇的忽聚忽散的群众。沿马路梭巡的中西印巡捕团团转地用棍子驱逐,用手枪示威了。警戒线内已经起了混乱了!
吴芝生他们三位此时不能再站住,——一站住就来了干涉,只有向南走。将近一家皮件公司的门前时,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西装男子从对面跑来,一伸手抓住了吴芝生的肩头就喊道:
“呵!老芝!不要往南跑!危险!”
这人叫做柯仲谋,是律师秋隼的朋友,现充新闻记者,也是常到吴公馆的熟客。
吴芝生还没回答,张素素早就抢上来问道:
“前面怎样?捉了人么?”
“哈,密司张,你也来了么?是参加示威呢,还是来赶热闹?要是来赶热闹,密司张,我劝你还是回到家里去罢!”
“你这话我就不懂!”
“然而我知道你一定懂。这种示威运动,不是反对,就是热烈地参加,成为主动。存了个看热闹的心思,那还是不来为是。密司张,我老实说,即使你不反对,却也未必会有多大的热心,——”
“那么,柯先生,你来做什么?”
张素素又抢着反驳,脸色变了。柯仲谋那种把她看作娇怯不堪的论调,惹起她十二分的反感了!但是柯仲谋不慌不忙擎起手里的快照镜箱在张素素脸前一晃,这才微笑着回答:
“我么?我是新闻记者,我的职业是自由职业,我的立场也是自由主义的立场!”
说完,他点一下头,晃着他的快照镜箱穿过马路去了。
这里张素素冷笑一声,看看吴芝生,又看看柏青,仿佛说“你们也小觑我么?好,等我干一下!”恰在这时候,隔马路的一个人堆发生了骚动,尖厉的警笛声破空而起。张素素全身一震,更不招呼两个同伴,便飞也似的跑着,一直穿过马路,一直向那动乱的人群跑。可是还没到,那一堆人霍地分开,露出两个巡捕,拿起棍子,正在找人发威。张素素不由的收住了脚,犹豫地站着,伸长脖子观望。突然,不远处响起了一声爆竹。这是信号!呐喊的声音跟着来了,最初似乎人数不多,但立即四面八方都接应起来。张素素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来,心是直跳。她本能地向前跑了几步,急切间不知道应该怎样。俄而猛听得一片马蹄声,暴风似的从后面冲来,她赶快闪在一边,看见许多人乱跑,又看见那飞奔的一队骑巡冲散了前面不远处的一堆群众,可是群众们又攒聚着直向这边来了。这是学生和工人的混合队,一路散着传单,雷震似的喊着口号。张素素的心几乎跳到喉头,满脸通红,张大了嘴,只是笑。蓦地她脑后起了一声狂吼:
“反对军阀混战!——打倒——”
张素素急回头去看,原来是柏青。他瞥了张素素一眼,也不说话,就跑上前去,混在那群众队伍里了。这时群众已经跑过张素素的面前,大队的巡捕在后面赶上来,更远的后面,装甲汽车和骑巡;和张素素在一处的人们也都向北涌去。但是前面也有巡捕挥着棍子打过来了。这一群人就此四散乱跑。慌乱中有人抓住了张素素的手,带她穿过了马路。这是吴芝生,脸色虽然很难看,嘴角上却还带着微笑。他们俩到了新新公司门前,看见示威的主力队已经冲过南京路浙江路口,分作许多小队了。张素素松一口气,觉得心已经不跳,却是重甸甸地往下沉。她也不能再笑了,她的手指尖冰冷。然而继续不断的示威群众,七八人一队的,还在沿南京路三大公司一带喊口号。张素素他们站立的新新公司门前,片刻间又攒集了不少人了。从云南路那边冲出一辆捉人的红色汽车来,五六个巡捕从车上跳下来,就要兜捕那攒集在新新公司门前的那些人。张素素心慌,转身打算跑进新新公司去,那公司里的职员们却高声吆喝:“不要进来!”一面就关那铁栅。此时吴芝生已经跳在马路中间,张素素心一硬,也就跟着跑过去;到了路南的行人道上,她再抓住了吴芝生的手时,两只手都在抖,而且全是冷汗了。
这里地上满散着传单,吴芝生和张素素踏着传单急忙地走。警笛声接连喈喈地叫。人声混乱到听不清是喊些什么。他们俩的脸色全变了。幸而前面是大三元酒家,门还开着。张素素,吴芝生两个踉踉跄跄地赶快钻进了大三元,那时一片声喊口号又在南京路上爆发了。张素素头也不回,一直跑上大三元的二楼。
雅座都已客满。张素素他们很觉得失望。本来是只打算暂时躲避一下,但进来后却引起食欲来了。两个人对立着皱眉头。幸而跑堂的想出一个办法,请他们和一个单身客人合席。这位客人来了将近半小时,独占一室,并没吃多少东西,就只看报纸。最初那客人大概有点不愿意,但当张素素踅到那房间的矮门边窥探时,那客人忽然丢下报纸,大笑着站起来;原来他就是范博文。
出惊地叫了一声,张素素就笑着问道:
“是你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的?”“我来猜罢:你不是等候什么人,也不是来解决肚子问题,你一定是来搜集诗料,——五卅纪念示威运动!”
吴芝生接口说,在范博文的下首坐了,就抓过那些报纸来看,却都是当天的小报,比火车上卖的全套还要齐全。
范博文白起眼睛钉了吴芝生一眼,忽然叹一口气,转脸对张素素说:
“很好的题目,但是那班做手太不行!我算是从头看到底,——你说这房间的地位还差么?西起泥城桥,东至日升楼,半里示威一眼收!然而凭诗人的名义,我再说一句:那班做手太不行!难道我就只写猴子似的巡捕,乌龟一样的铁甲车?当然不能!我不是那样阿谀权势的假诗人!自然也得写写对方。从前荷马写《依利亚特》这不朽的史诗,固然着力表扬了希腊军的神勇,却也不忘记赞美着海克托的英雄;只是今天的事,示威者方面太不行!——但是,素素,我来此本意倒不在此,我是为了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却也叫我扫兴!”
“也是属于诗料的么?”
张素素一面用小指头在点心单上随意指了几下给跑堂的看,一面就随口问。范博文却立刻脸红了,又叹第二口气,勉强点一下头,不作回答。这在范博文是“你再问,我就说!”的表示,张素素却不明白。她按照普通交际的惯例,就抛开了不得回答的题目,打算再谈到示威运动,她所亲身“参加”了的示威运动。但是最摸熟范博文性格的吴芝生忽然放开了报纸,在范博文肩头猛拍一下,威胁似的说:
“诗人,你说老实话!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什么?”
第5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