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冯云卿翻着眼睛不回答,只微微点一下头。
“你不要误会。那是我好意,给你上条陈——至于做公债的办法,简单一句话,我和你合股打公司;该扒进,该放空,你都听我的调度;亏了本的时候,两个人公摊,赚了钱,你得另外分给我三成的花红。不过还有一层也要先讲明:交保证金的时候也是你六成,我四成;——这算是我沾你的光。我手头现有三万两的庄票,拿去贴现太吃亏,说话又弄僵了,等到期是阳历下月十六——”
“讲到现款,我更不如你。”
冯云卿赶快接上去说;一半是实情,一半也是听去觉得李壮飞的办法太离奇,心里便下了戒严令了。但是富于革命手段的李壮飞立刻冲破了云卿的警戒网:
“嗨,嗨,你又来了!没有现钱,不好拿田地去抵押么?我认识某师长,他是贵同乡,怂恿他在家乡置办点产业,我自信倒有把握。你交给我就是了。便是你节前要用三千五千,只管对我说就是了,我替你设法,不要抵押品——只是一层,后天交易所开市,你如果想干,就得快!卖出或是买进,先下手为强!”
“据你说,应该怎样办呢?”
“好!一古脑儿告诉你罢!此番公债涨风里吃饱的,大家都知道是赵伯韬,然而内中还有吴老三吴荪甫,他是老赵的头脑。他有一个好朋友在前线打仗,他的消息特别快。我认识一个经纪人陆匡时,跟吴荪甫是亲戚,吴老三做公债多经过他的手;我和陆匡时订了条约,他透关节,我们跟着吴荪甫做,赚钱下来分给他一点彩头。你看,这条线不好么?云卿,迟疑是失败之母!”
李壮飞说完,就站了起来,一手摸着他的牙刷须,一手就拿起了他那顶巴拿马草帽。
此时楼上忽然来了吵骂的声音,两面都是女人,冯云卿一听就知道是女儿和姨太太。这一来,他的方寸完全乱了,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冲着李壮飞一拱手,就说:
“领教,领教。种种拜托。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节前我还短三五千银子,你老兄说过可以帮忙,明天我到你旅馆里来面谈罢!”
李壮飞满口答应,又说定了约会的时间,便兴冲冲地走了。当下冯云卿怀着一颗怔忡不安定的心,转身踉踉跄跄跑上楼去,打算做照例的和事佬。他刚跑到自己卧房门前,就听得房里豁浪一片响,姨太太连声冷笑。冯云卿脸色全白了,猛站住在房门口,侧着头抓耳朵。但他立即打定了主意,轻轻揭开门帏,闪身进去,却看见只有姨太太满脸怒容坐在鸦片烟榻上,小大姐六宝跪在地下拾一些碎碗盏,烟榻前淡青色白花的地毯湿了一大块,满染着燕窝粥。梳头娘姨金妈站在姨太太背后,微笑地弄着手里的木梳。
冯云卿看见女儿不在场,心里就宽了一半。显然是女儿对姨太太取了攻势后就自己退去——所谓“坚壁清野”,因而姨太太只好拿小大姐六宝来泄怒了。
“嗳,你倒来了:恐怕你是走错了房间罢?你应该先去看看你的千金小姐。她吃亏了!”
姨太太别转了面孔,却斜过眼光来瞅着冯云卿这么波俏地说着。
冯云卿伛着腰苦笑,一面就借着小大姐六宝发话:
“吓!越来越不成话了。端惯了的东西也会跌翻么?还不快快再去拿一碗来,蹲在这里干什么?”
“你不要指着张三骂李四呀!”
姨太太厉声说,突然回过脸来对着冯云卿,凶恶地瞪出了一双小眼睛。看见冯云卿软洋洋地陪笑,姨太太就又冷笑一声,接着说下去:
“连这毛丫头也来放肆了。滚热的东西就拿上来!想烫坏我么?料想她也不敢,还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么?你给我一句嘴清舌白的回话——”
“呃,呃;老九,犯不着那么生气。抽一筒烟,平平肝火罢。我给你打泡。金妈,赶快给姨太太梳头。今晚上九点钟明园特别赛。白公馆里已经来过电话——老九,那边的五姨太请你先去打十二圈牌再上明园去。你看,太阳已经斜了,可不是得赶快,何必为一点小事情生气。”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递眼色给姨太太背后的金妈;又振起精神哈哈一笑,这才躺到烟榻上拿起铁签子烧烟,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怪难受。
“真的。大小姐看相是个大人了,到底还是小孩子,嘴里没轻重。姨太太有精神,就教训她几句;犯不着气坏了自己——嗳,还是梳一个横爱司么?”
金妈也在一旁凑趣解劝,同时用最敏捷的手法给姨太太梳起头来。姨太太也不作声。她的心转到白公馆的五姨太那里去了。这是她的小姊妹之一。而她之所以能够在冯云卿面前有威风,大半也是靠仗这位白府五姨太。冯云卿刚搬到上海来的时候,曾经接到过绑匪的吓诈信,是姨太太找着了白府五姨太这根线索,这才总算一个招呼打到底,居然太平无事。从此以后,冯云卿方才知道自己一个乡下土财主在安乐窝的上海时,就远不及交游广阔的姨太太那么有法力!从此对于姨太太的夜游生活便简直不敢过问了。
当下小大姐六宝已经收拾好地毯上的碎碗片和粥粒,重新送进一碗不冷不热的燕窝粥来。金妈工作完毕,就到后厢房去整理姨太太的衣服。冯云卿已经装好了一筒烟,把烟枪放下,闭了眼睛,又想起何慎庵的条陈和李壮飞的办法来。他有了这样的盘算:如果李壮飞的话可靠,那岂不是胜似何慎庵的“钻狗洞”么?当然双管齐下是最妥当的了,但是——“诗礼传家”,这怎么使得!况且姨太太为的特殊原因,已经在家中占了压倒的优势,现在如果再来一个女儿也为的“特殊原因”而造成了特殊势力,那么,在两大之间,他这老头儿的地位就更难处了。但愿李壮飞的每一句话都是忠实可靠!
然而——
在这里,冯云卿的思想被姨太太的声音打断。姨太太啜着燕窝粥,用银汤匙敲着碗边说道:
“大后天就是端阳节了,你都办好了罢?”
“啊——什么?”
冯云卿慌慌张张抬起头来问,一条口涎从他的嘴角边直淌下去,沾在衣襟上了。
“什么呀?啐!节上送礼哪!人家的弟兄们打过招呼,难道是替你白当差!”
“哦,哦,——这个——时时刻刻在我心上呢,可是,老九,你知道我做公债亏得一塌糊涂,差不多两手空空了,还短五六千。正要和你商量,看有没有门路——”
“喔——要我去借钱么?一万罗,八千呢?拿什么做押头?
乡下那些田地,人家不见得肯收罢!”
“就是为此,所以要请教你哟。有一个姓李的朋友答应是答应了,就恐怕靠不住;只有三两天的工夫了,误了事那就糟糕,可不是?”
姨太太等候冯云卿说完了,这才端起那碗燕窝粥来一口气喝了下去,扭着颈脖轻声一笑,却没有回答。丈夫做公债亏了本,她是知道的,然而就窘到那样,她可有点不大相信。要她经手借钱么?她没有什么不愿意。为的既然经过她的手,她就可以扣下一部分来作为自己过端阳节的各项使用。
她拈起一根牙签剔了一会儿牙齿,就笑了笑说道:
“几千的数目,没有押头,自然也可以借到;就找白公馆的五阿姊,难道她不给我这一点面子。不过拿点押头出去给人家看,也是我们的面子。是么?——田契不中用。我记得元丰钱庄上还有一万银子的存折呢……”
“啊——那个,那个,不能动!”
冯云卿陡的跳起来说,几乎带翻了烟盘里的烟灯。
第5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