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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李麻子从莫干丞手里拿了钱,就兴冲冲地走了。屠维岳钉住桂长林看了一眼,却并没说什么,就回过头去对第十号的女管车问道:
“阿珍,你办的事后来怎样呢?”
“有一半工人相信姚金凤是冤枉的。她们骂薛宝珠造谣,说她本来是资本家的走狗,她是使恶计。她们又说何秀妹她们想出风头,妒忌姚金凤。”
“办得好!何秀妹下半天不会到厂里来了,你就放出口风去,说何秀妹被莫先生请去看戏了,——”
“呀,呀,怎么有我呢?老兄,你不要捣鬼!”
莫干丞急口地插进来说。桂长林,王金贞,连那个阿珍,都笑起来了。但是屠维岳不笑,他拍着莫干丞的肩膀很恳切地说:
“自然是你请她去看戏。你现在就要出去找李麻子。他一定在何秀妹住家的附近。你同他商量好了,专等那班白相人把何秀妹轧到冷静的地方,你就去救她。以后你就请她看戏。”
“她不肯去呢?”
“那就要你用点工夫了。你只说到戏园里躲一下,等那些白相人走散。你是老头子,她不会犯疑,一定肯去。”
“传开去给三先生知道了不是玩的!”
“三先生面前有我呢!去罢!阿珍,你就去办你的;不要露马脚!”
现在房间里就剩了屠维岳,桂长林,王金贞三个人。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机警的眼光钉住在桂长林脸上。这是将近四十岁带几分流氓神气的长方脸儿,有一对细小不相称的眼睛。在屠维岳的锋芒逼人的眼光下,这张长方脸儿上渐渐显现了忸怩不安的气色。
忽然屠维岳笑了一声,就冷冷地问道:
“长林,你当真要和钱葆生做死对头么?”
没有回答,桂长林把身体一摇,两只手叉在腰里,凶狠狠地看了屠维岳一眼。
“你自己想想,你的实力比起钱葆生来差多少?”
“哼!他妈的实力!不过狗仗官势!”
“不错呀!就是这一点你吃了亏。你们的汪先生又远在香港。”
桂长林立刻脸色变了,眼睛里的凶光就转成了疑惧不定的神气。
“你放心罢!这里只有王金贞,向来和你要好。我再告诉你,吴老板也和汪先生的朋友来往。说起来,也可以算是一条路上的人,你在厂里总应该尽力帮吴老板的忙,可不是么?”
“既然吴老板全明白,怎么开除了姚金凤,升赏了薛宝珠呢?还有,这一次工潮难道我没有替三先生出力么?我真想当面问问三先生。”
“这件事,三先生真办得不公道。屠先生,你去和三先生说说看罢,反正布告还没发。”
王金贞插进来说。她自以为这话非常圆到,一面附和了桂长林,一面却也推重着屠维岳。却不料屠维岳突然把脸色一沉,就给了一个很严厉的回驳:
“不要再说三先生长,三先生短了!三先生管这些小事么?都是我姓屠的出条款!我说,姚金凤要开除,薛宝珠该升,三先生点了头,就算了!”
“那你就太不应该了!”
桂长林跳起来喊,拳头也伸出来了。王金贞赶快拉他的衣角。屠维岳却仰脸大笑,似乎没有看见一个碗口大小的拳头在他的脸前晃。这拳头离屠维岳的脸半尺左右就自己缩回去了,接着就是一声恨恨的哼。屠维岳也不笑了,依然是一点表情也没有的冷静的脸色,又像吐弃了什么似的说道:
“咄,你这光棍!那么简单!你难道不会想想工人们听说薛宝珠得了升赏会发生什么举动?她们也要不平,群众就会反转来拥护姚金凤——”
“可是姚金凤已经开除了,还要什么拥护!”
“长林!慢点说难道不行?我不是早就说过三先生总要给人家公道?——你们现在应该就去活动,在我面前噜嗦,一点用处也没有。钱葆生的嘴巴,我们要公开的打他一次!你们要信任我是帮你们忙的!——明白了么?去罢!”
屠维岳说完,就拿起一张纸来,写预定的布告。
此时汽笛叫又响彻了全厂。女工们陆续进厂来了。车间里人声就像潮水一般汹涌起来,但这次的潮水却不知不觉走进了屠维岳布置好的那一条路。
吴荪甫从工厂出去就到了银行公会。除了星期日是例外,他每天总到这里吃午饭,带便和朋友们碰碰头。在愉快的应酬谈笑中,他这顿午饭,照例要花去一小时光景。今天他走进了那华丽的餐室,却是兜头就觉得沉闷。今天和往常不同,没有熟识的笑容和招呼纷然宣布了他的进门。餐室里原也有七八个人,可都是陌生面孔。有几位夹在刀叉的叮-声中谈着天气,谈着战争,甚至于跑狗场和舞女,显出了没有正经事可说,只能这么信口开河地消磨了吃饭时的光阴。靠窗有三个人聚在一桌子,都是中年,一种过惯了吃租放债生活的乡下财主的神气满面可掬,却交头接耳的悄悄地商量着什么。吴荪甫就在这三位的对面相距两个桌子的地点拣定了自己的座位。
窗外依然是稠浓的半雨半雾,白茫茫一片,似乎繁华的工业的上海已经消失了,就只剩这餐室的危楼一角。而这餐室里,却又只有没精打采沉湎于舞女跑狗的四五位新式少爷,三位封建的土财主,以及吴荪甫,而这时的吴荪甫却又在三条火线的威胁下。
吴荪甫闷闷地松一口气,就吩咐侍者拿白兰地,发狠似的接连呷了几口。他夹在三条火线中,这是事实;而他既已绞尽心力去对付,也是事实;在胜负未决定的时候去悬想胜后如何进攻罢,那就不免太玄空,去筹划败后如何退守,或准备反攻罢,他目前的心情又不许,况且还没知道究竟败到如何程度,则将来的计画也觉无从下手;因此他现在只能姑且喝几口酒。他的心情有些像待决的囚犯了。
酒一口一口吞下去,心头好像有点活泼起来了,至少他的听觉复又异常锐敏;那边交头密语的三位中间有一位嗓子略高些,几句很有背景的话便清清楚楚落进了吴荪甫的耳朵:
“到这地步,一不做二不休,我是打算拚一拚了!什么胜仗,是多头方面造谣。你知道赵某人是大户多头,他在那里操纵市场!我就不信他有那样的胃口吃得下!”
说这番话的人,侧面朝着吴荪甫,是狭长的脸,有几茎月牙式的黄须。他的两个同伴暂时都不出声,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拿着咖啡杯子出神。后来这两位同时发言了,但声音很小又杂乱,只从他们那神气上可以知道他们和那位月牙须的人发生了争论。这三位都是滚在公债投机里的,而且显然是做着空头。
吴荪甫看表,到一点钟只差十分。陆续有人进来,然而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熟人。他机械地运动着他的刀叉,心里翻上落下的,却只是那位月牙须狭长脸的几句话。这是代表了多数空头的心理么?吴荪甫不能断定。但市场情形尚在互相挤轧,尚在混沌之中,却已十分明白。他想到今天在此地所以碰不到熟人,也许原因就是为此。他一个人逗留在这里没有意思。于是他将菜盆一推,就想站起来走。不料刚刚抬起头来,就看见前面走过两个人,是熟面孔!一位是韩孟翔,交易所经纪人,而且是赵伯韬的亲信,又一位便是李玉亭。
韩孟翔也已经看见吴荪甫,便笑了一笑,走近来悄悄地说了一句:
“相持不下,老赵发脾气!”
“什么——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