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芝生好像是有意,又好像是无心,但确是带些不同的表情,冷冷地问着。
范博文不作声,只勉强点一下头。可是吴芝生偏偏又追进一句:
“当真是一个人么?”
范博文勉强再点头,又勉强逼出一点笑容。他很想跑开,但想到有吴芝生作伴,到底比起独自东闯西踱较为“有聊”,便又舍不得走。他唯一的希望是吴芝生换些别的话来谈谈。而居然“天从人愿”,吴芝生转换方向,叹一口气问道:
“你知道张素素的事么?张素素?前几天你不是说过她时常会流露‘诗人气分’——”
“什么?她的事!难道是传染了要命的流行病?”“不是。她那样的人,不会生病!是和李玉亭弄得不好呢!
这位李教授叫她‘失望’,她在那里愁闷!”
范博文笑起来了。他心里真感谢吴芝生带来这么一个乐意的新闻。他的俏皮话便又冲到嘴唇边:
“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是当然的结果!‘灰色’的教授自然会使得需要‘强烈刺激’的张小姐失望;但也犯不着有什么愁闷!那就很不配她的有时候会流露的诗人气分!”
“但是你还不知道李教授对于素素也感得失望呢!”
“什么!灰色的教授也配——”
“也有他很配的,例如在铜钱银子上的打算。”
“哦——又是和金钱有关系?”
“怎么不是呢!因为李教授打听出素素的父亲差不多快把一份家产花完,所以他也失望了。”
范博文听了这话,张大了眼睛,好半晌不出声,然后忽地大笑起来耸耸肩膀说:
“我——我就看不起资产阶级的黄金!”
“因为资产阶级的黄金也看不起你的新诗!”
吴芝生冷冷地回答,但故意装出十分正经的神气。范博文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最初是红了一下,随后立即变成青白;恨恨地瞪了吴芝生一眼,他转身就走。显然他是动了真气。可是走不到几步,他又跑回来,拍着吴芝生的肩膀,摆出一副“莫开玩笑”的脸孔,放沉了声音说:
“我听说有人在那里设法把你和小珊撮合起来呢!”
然而吴芝生竟不动声色,只是不经意地看了范博文一眼,慢声回答:
“我也听得一些相反的议论。”
“怎样相反的议论?告诉我!告诉我!”
“当今之世,不但男择女,女亦择男;不但男子玩弄女子,女子亦玩弄男子!”
范博文的脸色又立刻变了,只差没有转身就走。他认定了今天于他不利,到处要碰钉子,要使他生气;并且他的诙谐天才也好像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自己也太会生气。可是吴芝生却装作什么都不理会,看定了范博文的脸,又郑重地说:
“老实告诉你吧!林佩珊是在等你!”
范博文忍不住全身一震,以为林佩珊并没回家,还在公园里等着呢。他慌忙问道:
“在哪里等我?”
“自然在她心里——等你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金!”
这么说着,吴芝生自己也呵呵大笑起来了。范博文一声不响,转身就走;这回是当真走了,他跑到一丛树木边,一转身就不见了。吴芝生微笑着望了一会儿,也不免有点诧异这位“诗人”竟能一怒而去,再不回头。他又略候了一二分钟,断定范博文确是一去不复返了,他这才跑上了池子后面的一个树木环绕像亭子一样的土堆,叫道:
“四妹,时间不早了,要逛动物园,就得赶快走。”
四小姐蕙芳正靠在一棵杨柳树上用手帕揉眼睛。她一声不响,只看了吴芝生一眼,就跟着他走。她的眼圈有点红润。走过一段路后,四小姐赶上一步,挨着吴芝生的肩膀,忽然轻声问道:
“九哥!——他是不是想跳水呢?神气是很像的。”
“我没有问他。”
“为什么不问呢!你应该问问他的——刚才我们跟住他走了好许多路,不是看见他一路上疯头疯脑的,神气很不对么?我们进来时碰见林二妹,她也像有心事。……”
吴芝生忽然大笑了。他看着他的堂妹子好半晌,这才说:
“范博文是不会自杀的。他的自杀摆在口头,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刚才你看见他像是要跳水,实在他是在那里做诗呢!——《泽畔行吟》的新诗。像他那样的诗人,不会当真自杀的。你放心!”
“啐!干我屁事!要我放心!不过——”
四小姐脸红了,缩住了话,低着头只管走路。然而她的心里却不知怎地就深深印上了范博文的又温柔又可怜的影子。她又落在吴芝生肩后了。又走过一段路以后,四小姐低声叹一口气,忽然掉下一滴眼泪。
四小姐这无名的惆怅也是最近三四天内才有的。她的心变成一片薄膜,即使是最琐细最轻微的刺激——任何人的欢乐或悲哀的波动,都能使她的心起应和而发抖。静室独坐的时候,她乎个个人都板起了得意的脸孔在威胁她。世界上只有她一人是伶仃孤独——她时常这么想。她渴要有一个亲人让她抱住了痛哭,让她诉说个畅快;来上海后这三四天就像三四年,她满心积了无数的话,无数的泪!
也许就在自己正亦感得孤独的悲哀这简单的原因上,四小姐对于失意怅惘的范博文就孕育了深刻的印象罢?但是跟着吴芝生一路走去的时候,因为了自己的怅惘,更因为了一路上不断的游客和风景,她渐渐忘记了范博文那动人爱怜的愁容了。等到进了动物园,站在那熊栏前,看着那头巨大的黑熊像哲学家似的来来往往踱方步,有时又像一个大呆子似的直立起来晃了晃它那个笨重的脑袋,四小姐便连自己的怅惘也暂时忘却,她微笑了。
吴芝生碰到一个同学,两个人就谈起来。那同学是一头茅草似的乱发,面貌却甚为英俊,一边和吴芝生谈话,一边常常拿眼睛去看四小姐;渐渐他们的谈话声音放低了,可是四小姐却在有意无意中捉到了一问一答的两句话:
“是你的‘绯洋伞’①罢?”
“不,——是堂妹子!”①“绯洋伞”是一个英国字的音译,意为“未婚妻”——作者原注。
四小姐蓦地脸又红了。她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绯洋伞”,但从吴芝生的回答里也就猜出一些意义来了;她羞答答地转过身子走开几步,到右首的猴子棚前。这是半间房子大小的铁条棚,许多大小不等的猴子在那里蹦跳。四小姐在家乡时也曾见过山东人变把戏的猴子;她到现在还记得很明白的是五六年前在土地庙的香市中看见一只常常会笑的猴子,一口的牙齿多么白!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快乐的纪念,此后就因为十四岁的她已经发育得和“妇人”一样,吴老太爷不许她再到香市那样的男女混杂的地方。现在她又看见了猴子,并且是那么多的猴子,她那童年的往事便在记忆中逆流转来。
她惘然站在那猴子棚前,很想找出一只也是会笑的猴子。
然而这些猴子中间并没一只会笑。似乎也有几分“都市人”的神经质,它们只是乱窜乱跳,吱吱地歇斯底里地叫。四小姐感到失望,正想转身去找吴芝生,却忽然看见一桩奇异的景象了。在棚角的一个木箱子上,有一只猴子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另一只猴子满脸正经的样子,替那躺着的猴子捉虱子:从它们那种亲爱的神气,谁也会联想到这一对猴子中间是有些特别的关系,是一对夫妇!四小姐看得呆了;像是快慰,又像是悲怆,更像是异常酸痒的味儿一齐在她心里翻滚!她不敢再看,却又舍不得不看,她简直痴了,直到吴芝生的声音惊醒了她:
“走罢!这里快要关门了!”
第4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