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驹心里又是一跳。从这可爱的微笑中,他忽然认出眼前这妇人就是大街上锦华洋货店的主妇,是他屡次见了便引动邪念的那个妇人!他看看这妇人,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手枪,走前一步,飞快地将这妇人揿倒在床上,便撕她的衣服。这意外的攻击,使那妇人惊悸得像个死人,但一刹那后,她立即猛烈地抗拒,她的眼睛直瞪着,钉住了曾家驹的凶邪的脸孔。
“大王!大王!饶命罢!饶命呀,饶了她罢!做做好事呀!”
老妇人抖着声音没命地叫,跌跌撞撞地跑了来,抱住了曾家驹的腿,拚命地拉;一些首饰和银钱豁拉拉地掉在楼板上了。
“滚开!”
曾家驹怒吼着,猛力一脚踢开了老妇人。也就在这时候,那年青妇人下死劲一个翻滚,又一挺身跳起来,发狂似的喊道:
“我认得你的!认得你的!你是曾剥皮的儿子!我认得你的!”
曾家驹突然脸色全变了。他慌慌张张捞起那枝搁在床沿上的手枪,就对准那年青妇人开了一响。
隔了一天。
双桥镇失陷的消息在上海报纸的一角里占了几行。近来这样的事太多了,报纸载不胜载,并且为镇定人心计,也只好少载;而人们亦渐渐看惯,正和上海本埠层见迭出的绑票案一样,人们的眼光在新闻上瞥了一下以后,心里只浮起个“又来了”的感想,同时却也庆幸着遭难的地方幸而不是自己的家乡。
连年不断的而且愈演愈剧烈的内战和农村骚动,在某一意义上已经加强了有钱人们的镇定力,虽则他们对于脚底下有地雷轰发起来的恐怖心理也是逐渐的加强。
吴荪甫看到了这消息时的心境却不是那么单纯。那时他刚刚吃过了早餐,横在沙发榻上看报纸;对面一张椅子里坐着吴少奶奶,说不出的一种幽怨和遐想,深刻在她的眉梢眼角。蓦地吴荪甫撩下了报纸,克勒一声冷笑。
吴少奶奶心里猛一跳,定了神看着她的丈夫,脸色稍稍有点变了。神经过敏的她以为丈夫这一声冷笑正是对她而发,于是便好像自己的秘密被窥见了似的,脸色在微现灰白以后,倏地又转红了。
“佩瑶!——你怎么?——哼,要来的事,到底来了!”
吴荪甫似乎努力抑制着忿怒的爆发,冷冷地说;他的尖利的眼光霍霍四射,在少奶奶的脸上来回了好几次:是可怖的撕碎了人心似的眼光。
吴少奶奶的脸立刻又变为苍白,心头卜卜地又抖又跳;但同时好像有一件东西在胸脯里迸断了,她忽然心一横,准备着把什么都揭破,准备着一场活剧。她的神气变得异常难看了。
然而全心神贯注在家乡失陷的吴荪甫却并没留意到少奶奶的神情反常;他站起来踱了几步,用力挥着他的臂膊,然后又立定了,看着少奶奶的低垂的粉颈,自言自语地说:
“哦,要来的事到底来了!——哦!双桥镇!三年前我的理想——”
“双桥镇?”
吴少奶奶忽然抬起头来问。此时她觉到荪甫的冷笑和什么“要来的事”乃是别有所指,心头便好像轻松了些,却又自感惭愧,脸上不禁泛出红晕,眼光里有一种又羞怯又负罪的意味。她觉得她的丈夫太可怜了,如果此时丈夫有进一步的表示,她很想扑在丈夫怀里把什么都说出来,并且忏悔,并且发誓将永远做他的忠实的妻子。
但是吴荪甫走到少奶奶跟前,仅仅把右手放在少奶奶的肩上,平平淡淡地说:
“是的。农匪打开了双桥镇了——我们的家乡!三年来我的心血,想把家乡造成模范镇的心血,这一次光景都完了!佩瑶,佩瑶!”
这两声热情的呼唤,像一道电流,温暖地灌满了吴少奶奶的心曲;可是仰脸看看荪甫,她立刻辨味出这热情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双桥镇,为了“模范镇的理想”,她的心便又冷却一半。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两三个月以前,我就料到镇上不免要受匪祸,——现在,要来的事,到底来了!……”
吴荪甫又接着说,少奶奶的矛盾复杂的心情,他一点没有感到。他狞起眼睛望着空中,忽然转为忿怒:
“我恨极了,那班混账东西!他们干什么的?有一营人呢,两架机关枪!他们都是不开杀戒的么?嘿!——还有,混账的费小胡子,他死了么!打了电去没有回音,事情隔了一天,也不见他来个报告!直到今天报上登出来,我方才知道!我们是睡在鼓里,等人家来杀!等人家来杀!”
突然跺了一脚,吴荪甫气忿忿地将自己掷在沙发榻上,狞起眉毛看着旁边的报纸,又看看少奶奶。对于少奶奶的不说话,现在他亦很不满意了。他把口气略放和平些,带着质问的意味说:
“佩瑶!怎么你总不开口?你想些什么?”
“我想——一个人的理想迟早总要失败!”
“什么话!——”
第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