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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艾儿佛和达伐利小姐讲话正在讲得起劲,所以我就靠向了前把注意的全部都注在这一个可怜的爱尔兰女孩子的身上。她的痨症,她的古式的红裙,她的在绉褶很多的长袖口露着的纤纤的手臂,却引起了我的无穷的兴味。照咖啡馆里的惯例,我不得不请她喝酒的。但她说,酒是于她的身体有害的,可是不喝又不好,或者我可以请她吃一碟生牛排。我答应了请,她叫了一碟生牛排,我但须将眼睛一闭,而让她走上屋角上去切一块生牛肉下来藏着。她说她想在睡觉之前再吃,睡觉总须在两个钟头以后,大约是午前三点钟的时候。我一边在和她说话,一边却在空想南方的一间草舍,在橄榄与桔子树的中间,一个充满着花香的明窗,而坐在窗伴息着的,却是这个少女。
“我倒很喜欢带你到南方去,去看养你的病。”
“我怕你就要讨厌起来。并且你对我的好意,我也不能相当的报答你,医生说,我已经不能再爱什么人了。”
大约我们是已经谈得很久了,因为艾儿佛和达伐利小姐立起来要去的时候,我仿佛是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样子。艾儿佛见了我那一种样子,就笑着对达伐利小姐说,把我留在咖啡馆里,使和新相识的女朋友在一道,倒是一件好事。他的取笑的话插穿了,我虽则很想剩在咖啡馆里,但也不得不跟他们走出到街上去。皎洁的月光,照在街上,照在鲁克散蒲儿古的公园里。我在前头已经说过,我最喜欢看一对恋爱者正在进行中的玩意儿,可是深夜人静,一个人在马路上跑,却也有点悲哀。我并不再向那咖啡馆跑,我只一个人在马路上行行走走,心里尽在想刚才的那个女孩子,一边又在想她的一定不可避免的死,因为在那个咖啡馆里,她一定是活不久长的。在月光的底下。在半夜里,这时候城市已经变成了黑色的雕刻了,我们都不得不想来想去的想,我们若看看卷旋的河水,诗意自然会冲上心来。那一天晚上,不但诗意冲上了我的心头,到了新桥附近,文字却自然的联结起来,歌咏起来了,我就于上床之先,写下了开头的几行,第二天早晨,继续做了下去,差不多一天的光阴,都为这一首小诗所费了。
只有我和您!我且把爱你的原因讲给你听,何以你那倦怠的容颜,琴样的声音,对于我会如此的可爱,如此的芳醇,我的爱您,心诚意诚,浑不是一般世俗的恋情。
他们的爱你,不过是为你那灰色的柔和的眼睛,你那风姿婀娜,亭亭玉立的长身。
或者是为了别种痴念,别种邪心,但是我的爱你,却并非是为这种原因。
你且听,听我要把爱你的原因讲给你听。
我爱看夕阳残照的风情,我爱看衰飒绝人的运命,夕阳下去,天上只留存一味悲哀的寂静,那一种静色,似在唱哀挽的歌声,低音慢节,一词一句,总觉伤神。
可怜如此,你那生命,也就要消停,绝似昙花一现,阴气森森,你的死去仿佛是夕阳下坠天上的柔和暮色,渐减空明,……我要把你死前的时间留定,我的爱正值得此种酬报,我敢声明。
我虽则不曾爱过任何人,但我今番爱你,却是出于至诚的心。
我明知为时短促,是不长久的柔情,这柔情的结果,便是无限的凄清,而这柔情的苦味,却能把浓欢肉欲,化洁扬尘,因为死神的双臂,已向你而伸,他要求你去,去做他的夫人。
或者我的痴心,不可以以爱情来命名。
但眼看你如春花的谢去,如逸思的飞升,却能使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欢欣,比较些常人的情感,只觉得纯真,你且听,听,我要拣一个麦田千里的乡村,在那里金黄的麦穗,远接天际的浮云,平原内或许有小山几处,几条树荫下的野路纵横,我将求这样的一处村落,去度我俩的蜜月良辰;去租一间草舍,回廊上,窗门口,要长满着牵缠的青藤,看出去,要有个宽大的庭园。绿叶重荫;在园里,我们俩,可以闲步尽新秋残夏的黄昏,两人的步伐,渐渐短缩,一步一步,渐走渐轻,看那橙花树底,庭园的尽处,似乎远不可行,你将时时歇着,将你的衰容倦貌,靠上我的胸襟,再过片刻,你的倦体消停,我就不得不将你抱起抱向那有沙发放着的窗棂,在那里你可吸尽黄昏的空气,空气里有花气氤氲。
最可怜,是我此时情。
看了你这般神色,便不觉百感横生。
象一天阴闷的天色,到晚来倍觉动人,增加了那种沉静的颜色,蓦然间便来了夜色阴森,如此幽幽寂寂,你将柔和地睡去,我便和你永不得再相亲。
我将悲啼日夜,颗颗大泪,流成你脸上的斑纹,将你放向红薇帐底,我可向幻想里飞腾,沉思默想,我可做许多吊奠你的诗文。
我更可想到,你已离去红尘,你已离去了一切卑污的欲念,正象那颗天上的明星。
她已向暮天深处,隐隐西沉。
死是终无所苦,唉,唉,我且更要感谢死的恩神,因为他给了我洁白的礼品,与深远的和平,这些事在凡人尘世,到那里去追寻。
这当然不是整个的好诗,但却是几行很好的长句,每行都是费过推敲的句子,只有末尾的第二句差了些,文中的省略,是不大好的,光省去去一个“与”字,也不见得会十分出色。
死是终无所苦,我要对死神感谢深恩,感谢他给了我一个洁白的不求酬报的爱情的礼品。
哼哼的念着末数行的诗,我一边就急跑到鲁克散蒲儿古公园附近的那家咖啡馆去。心里却在寻想,我究竟有这这样的勇气没有?去要求她和我一道上南方去住。或者是没有这样的勇气的,因为使我这样的兴奋的,只是一种幻想,并不是那种事实。诗人的灵魂,却不是慈善家里丁艾儿的灵魂。我的确是在为她担忧,我所以急急的走往她那里去,我也不能说出为的是什么。当然不是将那首诗去献给她看,这事情的轻轻一念也是肉麻得不可耐的事情。在路上我也停住了好几次,问我自家为什么要去,去有什么事情?可是不待我自已的回答,两只脚却向前跑了,不过心里却混然感觉到,原因是存在我自己的心里的。我想试试看,究竟我是能不能为他人牺牲一切的,所以进了咖啡馆,找了是她招待的一张桌子上坐下的时候,我就在老等。但是等了半天,她却不来,我就问边上的一位学生,问他可晓得那个女招待。他说他晓得的,并且告诉了我以她的病状。他说她是没有希望的了,只有血清注射的一法,还可以救她的命,她是已经差不多没有血液在身上了。他详细的说述如何的可以从一个康健的人的手臂上取出血清来,如何的注射到无血的人的脉里去。不过他在说着,我觉得周围的物影朦胧起来了,而他的声气也渐渐的微弱下去。我忽而听见一个人说“喂,你脸上青得很!”并且听见他为我要了勃兰地来。南方的空气,大约是疗她不好的,实际上是无法可施了,所以我终于空自想着她的样子而跑回到了家里。
二十年过去了。我又想起了她。这可怜的爱尔兰的姑娘!被运命同急流似的抛了出去,抛到了那一家极边的咖啡馆里。这一堆可怜的白骨!我也不觉对运命俯了首,赞美着它,因为运命的奇迹,使我这只见过她一面的人,倒成了一个最后的纪念她的人。不过我若当时不写那首诗或者我也已经将她忘了。这一首诗,我现在想奉献给她,作一个她的无名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