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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臣等谨案:《温氏母训》一卷,明温璜録其母陆氏之训也。璜初名以介,字于石,号石公,后以梦兆改今名,而字曰寳忠,乌程人。崇祯癸未进士,官徽州府推官,事迹附见《明史?邱祖徳传》,乾隆四十一年赐谥忠烈。璜有遗集十二卷,此书其卷末所附録,语虽质直,而颇切事理。末有跋语,不著名氏,称原集繁重,不便单行,乃録出再付之梓。案:璜于顺治乙酉起兵,与金声相应以拒王师。凡四阅月,城破,抗节以死,其气节震耀一世,可谓不愧于母教。又髙承埏《忠节録》载:璜就义之日,慨然语妻茅氏曰:“吾生平学为圣贤,不过求今日处死之道耳。”因绕屋而走。茅氏曰:“君之迟留,得无以我及长女寳徳在乎。”时女已寝,母呼之起,女问何为,母曰“死耳”。女曰:“诺。”即延颈受死,璜手刃之。茅氏亦卧床引颈待刃,璜复斫死,乃自刭。知其家庭之间,素以名教相砥砺,故皆能临难从容如是,非徒托之空言者矣。故虽女子之言,特録其书于儒家,示进之也。
乾隆四十六年十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臣陆锡熊、臣孙士毅
总校官:臣陆费墀
(一)温氏母训
穷秀才谴责下人,至鞭扑而极矣。暂行知警,常用则翫,教儿子亦然。
贫人不肯祭祀,不通庆吊,斯贫而不可返者矣。祭祀絶,是与祖宗不相往来;庆吊絶,是与亲友不相往来。名曰“独夫”,天人不佑。
凡无子而寡者,断宜依向嫡侄为是。老病终无他诿,祭祀近有感通。爱女爱壻,决难到底同住。同住到底,免不得一番扰攘官司也。
凡寡妇,虽亲子侄兄弟,只在公堂议事,不得孤召密嘱。寡居有婢仆者,夜作明灯往来。
少寡不必劝之守,不必强之改,自有直捷相法。只看晏眠蚤起,恶逸好劳,忙忙地无一刻丢空者,此必守志人也。身勤则念专,贫也不知愁,富也不知乐,便是铁石手段。若有半晌偷闲,老守终无结果。吾有相法要诀曰:“寡妇勤,一字经。”
妇女只许粗识“柴”、“米”、“鱼”、“肉”数百字,多识字无益而有损也。
贫人勿说大话,妇人勿说汉话,愚人勿说乖话,薄福人勿说满话,职业人勿说闲话。
凡人同堂、同室、同窓多年者,情谊深长,其中不无败类之人。是非自有公论,在我当存厚道。
世人眼赤赤,只见黄铜白铁。受了斗米串钱,便声声叫大恩德。至如一乡一族,有大宰官当风抵浪的,有博学雄才开人胆智的,有髙年先辈道貌诚心,后生小子步其孝弟长厚,终身受用不穷的。这等大济益处,人却埋没不提,纔是阴德。
但愿亲戚人人丰足,宁我只贫自守。若使一人富厚,九族饥寒,便是极缺陷处,非大忍辱人不能周旋其间。
周旋亲友,只看自家力量,随縁答应。穷亲穷眷,放他便宜一两处,纔得消谗免谤。
凡人,说他儿子不肖,还要照管伊父体面;说他婆子不好,还要照管伊夫体面。
有一等人,撺贩风闻,为害不小;有一等人,认定风闻,指为左劵,布传逺近;有一等人,直肠直口,自谓不欺,每为造言揑谤,诱作先锋,为害更甚。
贫家无门禁,然童女倚帘窥幕,邻儿穿房入闼,各以幼小不禁,此家教不可为训处。
中年丧偶,一不幸也。丧偶事小,正为续弦费处。前邉儿女,先将古来许多晩娘恶件,填在胷坎;这邉新妇父母,保婢唆教,自立马头;两邉闲杂人,占风望气,弄去搬来;外邉无干人,听得一句两句,只肯信歹,不肯信好,真是清官亦判断不开。不幸之苦,全在于此。然则如之奈何?只要做家主的一者用心周到,二者立身端正。
人生只消受得一个“巴”字。日巴晩。月巴圆。农夫巴一年。科举巴三年。官长巴六年、九年。父巴子,子巴孙。巴得歇得,便是好汉子。
凡父子姑息【疑为“媳”】,积成嫌隙,毕竟上人要认一半过失。其胷中横竖道,卑幼奈我不得。
富家兄弟,各门别戸,最易生嫌。勤邀杯酒,时常见面,此亦逺谗间之法。
贫人未能发迹,先求自立。只看几人在坐,偶失物件,必指贫者为盗薮;几人在坐,羣然作弄,必指贫者为话柄。人若不能自立,这些光景受也要你受,不受也要你受。
寡妇弗轻受人惠。儿子愚,我欲报而报不成;儿子贤,人望报而报不足。
我生平不受人惠,两手拮据,柴米不缺。其余有也挨过,无也挨过。
我生平不借债结会。此念一起,早夜见人不是。
作家的,将祖宗紧要做不到事,补一两件,做官的,将地方紧要做不到事,干一两件,纔是男子结果。髙爵多金,还不算是结果。
人言日月相望,所以为望,还是月亮望日,所以圆满不久也。你只看世上有贫人仰望富人的,有小人仰望贵人的,只好暂时照顾如十五六夜月耳,安得时时偿你缺陷?待到月亮尽情,乌有那时日影再来光顾些须?此天上榜様也。贫贱求人,时时满望,势所必无,可不三思?
儿子是天生的,不是打成的。古云:棒头出肖子。不知是铜打就铜器,是铁打就铁器,若把驴头打作马面,有是理否?
逺邪佞,是富家教子第一义;逺耻辱,是贫家教子第一义。至于科第文章,总是儿郎自家本事。
贵客下交寒素,何必谢絶?蔬水往还,大是美事。只贵人减驺从,便是相谅;贫士少干求,便是可久之道也。
朋友通财是常事,只恐无器量的承受不起。所以在彼名为恩,在我当知感。古来鲍子容得管子,却是管子容得鲍子。譬如千寻松树,任他雨露繁滋,挺挺承当得起。
世间轻财好施之子,每到骨肉,反多恚吝,其说有二:他人蒙惠,一丝一粒,连声叫感,至亲视为固然之事,一不堪也;他人至再至三,便难启口,至亲引为久常之例,二不堪也。但到此处,正如哑子黄连,说苦不得。或兄弟而父母髙堂,或叔侄而翁姑尚在,一团情分,砺斧难断。稍有念头防其干涉,杜其借贷,将必牢拴门戸,狠作声气,把天生一副恻隐心肠盖藏殆尽,方可坐视不救。如此便比路人仇敌更进一层。岂可如此?汝深记我言。
富贵之交,意气骤浓者,当防其骤夺。凡骤者不恒,只平平自好。
凡富家子弟交杂者,虽在师位,不可急离其交,急离之则怨谤顿生;不可显斥其交,显斥之益固其合。但当正以自持,相机而导。
介告母曰:“古人治生为急;一读书,生事啬矣。”母曰:“士、农、工、商,各执一业,各人各治所生,读书便是生活。”
问介:“侃母髙在何处?”介曰:“剪髪饷人,人所难到。”母曰:“非也。吾观陶侃运甓习劳,乃知其母平日教有本也。”
问介:“吾族多贫,何也?”介曰:“比自葵轩公,生四子,分田一千六百亩。今子孙六传,产费丁繁,安得不贫?”母曰:“岂有子孙专靠祖宗过活?天生一人,自料一人衣禄。若肯髙低,各执一业,大小自成结果。今见各房子弟,长袖大衫,酒食安饱,父母爱之,不敢言劳,虽使先人贻百万赀,坐困必矣。”
世人多被“心肠好”三字壊了。假如你念头要做好儿子,须外面实有一般孝顺行径;你念头要做好秀才,须外面实有一般勤苦行径。心肠是无形无影的,有何凭据?凡说心肠好者,多是规避様子。
中等之人,心肠定是无他。只为气质粗慢,语言鄙悖,外人不肯容恕。当尔时,岂得自恃无他,将心唐突?
世多误认直字,如汝读书只晓读书一路到底,这便是直人。汝自家着实读书,方说他人不肯读书,这便是直言。今人谓直,却是方底骂圆盖耳,毒口快肠,出尔反尔,岂得直哉?
贫家儿女,无甚享用,只有早上一揖,髙叫深恭,大是恩至。每见汝一勺便走,慌张张有何情味。
读书到二三十岁,定要见些气象。便是着衣吃饭,也算人生一件事。每见汝吃饭忙忙碌碌,若无一丝空地。及至饭毕,却又闲荡,可是有意思人。
治生是要紧事。汝与常儿不同,吾辛苦到此,幸汝成立,万一饥寒切身,外间论汝是何等人?
人有父母妻子,如身有耳目口鼻,都是生而具的,何可不一经理,只为俗物?将精神意趣,全副交与家縁,这便唤作家人,不唤读书人。
贫富何常,只要自身上通达得去。是故贫当思通,不在守分;富当思通,不在知足。不缺祭享,不失庆吊,不断书香,此贫则思通之法也。仗义周急,尊师礼贤,此富则思通之法也。
劳如我,不成怯症,世无病怯者;苦如我,不成郁症,世无病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