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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的同学走开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了许多时候,好像是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在自言自语的说:
“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home!sweethome!”
他无头无脑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楼,在电灯底下坐了一会,他那昏乱的脑髓,把刚才在静儿家里听见过的话又重新想了出来:
“不错不错,静儿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把几本旧书,捆作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旧书拿到了学校前边的一家旧书铺里。办了一个天大的交涉,把几个大天才的思想,仅仅换了九元余钱,还有一本英文的诗文集,因为旧书铺的主人,还价还得太贱了,所以他仍旧留着,没有卖去。
得了九元余钱,他心里虽然在那里替那些著书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边却满足得很。因为有了这九元余钱,他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些礼物送给静儿的这一件事情。
从旧书铺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给女子用的装饰品的店里,买了些丽绷(Ribbon)的犀簪同两瓶紫罗兰的香水,他就一直跑回到了静儿的家里。
静儿不在家,她的母亲只有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他又进来了,静儿的母亲好像有些嫌恶他的样子,所以就问他说:
“怎么你又来了?”
“静儿上哪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听了这话,他就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丽绷香水拿了出来,并且对她说:
“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静儿,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吧。”
静儿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装起笑容来说:
“多谢多谢,静儿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吧。”
他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静儿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静儿回来了。静儿见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呆了一呆,就向他说:
“啊,你又……”
静儿到厨下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他这里来。他以为她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说,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尽一杯一杯的只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来他拼命的叫她取酒的时候,静儿就红了两眼,对他说:
“你不喝了吧,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他一边好像是对了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好像也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样子。
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跑出静儿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的样子。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他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了一个尽量。他觉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转的样子。倒前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他只见他的面前现出了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他的眼睛里来。
“此地大约已经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了吧。”
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脑里,又起了痉挛,他又不是现在的他了。几天前的一场情景,又同电影似的,飞到了他的眼前。
天上飞满暗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园的精养轩的门口,在那里接客。这一天是他们同乡开会欢迎W氏的日期,在人来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来赴会。他起初见她面的时候,不觉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同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走上前去,对她说:
“你把帽子外套脱下来交给我吧。”
两个钟头之后,欢迎会散了。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五点钟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挤得厉害。他走下楼来的时候,见那女子还没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门口,所以他就走上去同她说:
“你的外套去取了没有?”
“还没有。”
“你把那铜牌交给我,我替你去取吧。”
“谢谢。”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那一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来了之后,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从门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失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似乎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
“请你等一等吧!”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阳依旧由东方升了起来,太阳的光线,射到牛(人辶)区役所前的揭示场的时候,有一个区役所老仆,拿了一张告示,正在贴上揭示场的板去。那一张告示说:
行路病者,年龄约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长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黄,颧骨颇高,发长数寸,乱披额上,此外更无特征。
衣黑色哗叽洋服一袭。衣袋中有EmestDowson'sPoemsand
Prose一册,五角钞票一张,白绫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身边遗留有黑色软帽一顶,脚穿黄色浅皮鞋,左右各已破损了。
病为脑溢血。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时,在牛(人辶)若松町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前之空地上发见,距死时约可四小时。固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
牛(人辶)区役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