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乙丙之际箸议第九>第1章
吾闻深于《春秋》者(1),其论史也,曰:书契以降(2),世有三等(3);三等之世,皆观其才(4)。才之差(5),治世(6)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为一等。
衰世者,文类(7)治世,名(8)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9)。黑白杂而五色(10)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11);宫羽淆而五声可铄(12)也,似治世之希声(13);道路荒而畔岸隳(14)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15);人心混混而无口过(16)也,似治世之不议(17)。左无才相(18),右无才史(19),阃无才将(20),庠序无才士(21),陇(22)无才民,廛(23)无才工,衢(24)无才商,抑巷无才偷(25),市无才驵(26),薮泽(27)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28)也,抑小人甚鲜(29)。
当彼其世也,而(30)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31),缚之,以至于戮(32)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33)。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34),不宣于司市(35),君大夫亦不任受(36)。其法亦不及于要领(37),徒戮其心(38),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39)。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40),或三岁(41)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才者自度将见(42)戮,则蚤夜号以求治(43);求治而不得,悖悍者(44)则蚤夜号以求乱。夫悖且悍(45),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己(46),才不可问矣(47)。向之伦(48),聒有辞矣(49)。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50)。
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51)之书,则能以良史之忧(52)忧天下。忧不才而庸(53),如其(54)忧才而悖;忧不才而众怜(55),如其忧才而众畏(56)。履霜之屩(57),寒于坚冰(58);未雨之鸟,戚于飘摇(59);痹痨(60)之疾,殆于痈疽(61);将萎之华(62),惨于槁木(63)。三代神圣(64),不忍薄谲士(65)勇夫,而厚豢驽羸(66),探世变也(67),圣之至也(68)。
(1)深于《春秋》者——对《春秋》有深湛研究的人。这里指西汉的董仲舒和东汉的何休,他们都是根据《公羊传》来研究《春秋》的“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家。《春秋》,我国流传下来的第一部编年体的历史书,记载东周前半期的242年间的历史(前722—前481),相传是孔子所作。(2)书契(气qì)以降——有文字记载以来。书契,文字。以降,以下。(3)世有三等——西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说:“《春秋》分十二世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有见三世,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东汉何休又以衰乱、升平(安定)、太平释三世,他的《公羊解诂》说:“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至所见之世,著治太平”。下文把“世有三等”分为治世、乱世、衰世,是龚自珍自己的发挥。(4)才——人才。这句的意思说:三等社会的区分,都要从人才上来着眼。(5)差——极差,等级。(6)治世——阶级矛盾比较缓和的社会。(7)文——文采,外表,质(本质)的反面。类——类似,像。(8)名——名义上,实(内容)的反面。(9)这句的意思说:衰世在表面上看来,一切都还是很像治世。下面一句分成四个分句,都是对这种现象的揭露和讽刺。(10)杂——混乱。五色——青、赤、黄、白、黑,古代以这五种颜色为正色。(11)太素——朴素。这句的意思说:在衰世里,黑白是不分的,五色实际上可以废除,表面上倒很像是治世的崇尚朴素。(12)宫羽——我国五声音阶的第一音级和最后一音级。淆(姚yáo)——混杂。五声——我国五声音阶的宫、商、角、徵(指zhǐ)羽五个音级,相当于简谱中的123456。铄(朔shuò)——鎔化,消灭。(13)希声——无声。《老子》:“大音希声”(最大的声音,听来反而无声),此用其文。这句的意思说:衰世的声音是混乱的,五声干脆可以消灭,表面上就好像治世的大音无声一样。(14)道路——指一切社会行为均应遵循的途径。畔岸——指一切社会行为均应受其约束的界限。隳(灰huī)——毁坏。(15)荡荡便(骈piān)便——即荡荡平平,平易的样子。《尚书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此用其文。这句的意思说:在衰世里,一切法律制度和道德准则都遭到破坏,统治阶级自由放纵,为所欲为,表面上就好像治世里的政治平易一样。(16)人心——老百姓的思想。混混——浑浊,糊糊涂涂。口过——失言,此外泛指言论。(17)不议——对政治无所非议。《论语季氏》:“天下有道,则庶人(老百姓)不议”,此用其文。(18)才相——有才能的宰相。(19)史——史官。(20)阃(捆kǔn)——本义是郭(外城)门的门限,这里借指阃外,泛指边疆。《史记冯唐列传》:“臣(冯唐)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车轮)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将——军事将领。(21)痒(详xiáng)序——学校。士——读书人。(22)垄(拢lǒng)——泛指田间。(23)廛(蝉chán)——市屋,泛指城市。(24)衢(渠qú)——大路。(25)抑(益yì)——转接连词。这里有“甚至于”的意思,下同。偷——偷东西的。(26)驵(葬上zǎng)掮客,市场上买卖的中间介绍人。(27)薮(叟sǒu)泽——水草丛生的源泊,泛指盗贼出没的地方。(28)鲜(显xiǎn)——稀少。君子——指有品德的人。(29)小人——指品质不好的人。这一句是总结语,说明当时社会在清王朝的统治下,一切人才都被摧残将尽。(30)而——这里作“假如”用。(31)督之——监视他。之,指示代词。(32)戮(陆lù)——戕害,残害。(33)这句的意思是说,不是从肉体上,而是从精神思想上来摧残人才。(34)大夫——泛指朝廷高级官吏。(35)不宣于市——不由市政长官宣布。司市,主管城市政教刑法的最高长官。古代杀人之权由司市具体执行,故云。(36)不任受——不负责。(37)其法亦不及要(yāo)领——他们把戕害人才的方法也不是杀戮肉体。要领,即腰领。领,头领。古代杀人的方法多半是砍头或腰斩,故云。(38)徒戮其心——只是残害他的思想。(39)无渣滓(子zǐ)心——纯洁的思想。(40)乃以渐——却是采取渐进的方式。(41)或三岁——有的经过三年。(42)度(夺duò)——思量,估计到。见——被。(43)早夜。号(豪háo)大声呼喊。求治——要求改良政治。(44)悖(贝bèi)悍(汉hàn)者——刚强敢反抗的人。悖,背叛。悍,强悍。(45)夫(扶fú)——句首语气词,表示下面要进行议论。悖且悍——又悖又悍的人。且。连词。(46)且——副词,尚且。睊(绢juàn)然——侧目怒视的样子。眮(同tóng)然——张目怒视的样子。便己——有利于自己。便,利。(47)才不可问矣——这样一来,人才就不堪设想了。(指“才者”中的“悖悍者”,起而“求乱”。在作者看来,这既是封建统治阶级的致命威胁,又将毁灭人才自己,故云。)(48)向之伦——刚才那一班人。指上文那些代表统治阶级残害人才的“百不才”者。向,不久以前。伦,辈。(49)聒(瓜guā)有辞矣——就要振振有辞了。聒,聒耳,喧嚷;过去的本子都作“[上聒下心]”实是聒字古体([上銛下心][上銛下耳])的误写。有辞,有借口,有话说。这句的意思说:到那时,那些不才之辈就要有话说了(他们说,你看怎么样,不是我们要残害人才,而是这些不不消灭就会闹乱子)。(50)乱亦意不远矣——天下大乱的日子也不远了。(51)智者——聪明人,隐指作者自己。受——领受,指阅读。三千年——中国历史的约数。史氏——历史学家,主要指史官。(52)良史之忧——正直的史官所具有的忧国忧民之心。(53)庸(雍yōng)——平庸,平凡。(54)其——代词,指上下文的“百不才者”,下同。(55)怜——爱。(56)这句意思说:智者忧虑人民平庸无才,就好像不才者忧虑有才会使众人害怕一样。智者所忧,惟恐天下无才;不才者所忧,则惟恐天下有才。(57)履(吕lǚ)霜之屩(qiāo)——踏霜的草鞋。履,踩。屩,草鞋。(58)这句的意思说:当人们踩着霜的时候,自然会想到即将到来的坚冰,心理上不禁要感到更加寒冷。《易坤卦》:“履霜坚冰至。”此用其文。(59)戚——忧愁。飘摇——即“漂摇”,指雨漂风摇。这句的意思说:虽然天还没有下雨,但是鸟儿已经忧愁将风雨所倾荡。《诗经鸱鸮》描写一只母鸟诉说它的遭遇说:“予室翘翘(危险),风雨所漂摇。”此用其文。(60)痹(币bì)——风湿病。痨——多指肺结核病。(61)殆(代dài)于痈疽(拥居yōng-jū)——比红肿溃烂的大疮更危险。殆,危险。痈疽,生有肌肉上的大疮,先红肿,后溃烂,样子很可怕,但一般无生命危险。(62)萎——凋谢。华——花。(63)惨于槁(搞gǎo)木——比枯木还要憔悴。惨,憔悴。槁木,枯木。这里一连用了四个触目惊心的比喻,都是从已经呈现的衰乱现象中看出它更加危险的趋势暗示封建社会行将解体,进一步说明不才者所忧的结果和智者所忧的原因。下面一句仍旧回到人才问题上来总结全文。(64)三代——夏、商、周。神圣——天才的圣人,指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这是封建知识分子的传统看法)。(65)薄——鄙薄。谲(决juē)士——诡诈的知识分子。(66)豢(换huàn)——豢养。驽(奴nǔ)——无能的人。羸(雷léi)——懦弱的人。(67)探世变也——这是因为他们深远地窥测到了世事的变化。(68)圣之至也——是通达事理的最高表现啊!圣,聪明通达事理。至,顶点。
说明:《乙丙之际箸议》是龚自珍青年时代所写的一组杰出的政论文,本文是其中的一篇。“乙丙之际”是指清嘉庆二十年乙亥(1815)和二十一年丙子两年间,“箸议”就是论述的意思。
龚自珍生活在封建社会即将解体的前夕,看出了清王朝的腐朽和危机,极力主张把学术研究与现实政治联系起来,进行社会批判,宣传社会改革。因此,他的政论文往往以经通史,援史论今,具有批判精神。梁启超说龚自珍“往往引《公羊》议识切时政,诋排专制”,主要就是指他的政论文而说的。
本文以人才的升降作为衡量社会盛衰的主要标准,根据公羊学派(即文学派,以《公羊传》为中心学说)的三世说进行发挥,概叹当时那个哀世,表面上似乎还和治世一样,但骨子里却已经腐朽不堪,一切全是死气沉沉的,到处都没有人才,而一旦有“才士与才民出”,又要受到残害,对于当时社会扼杀一切聪明才智的罪恶作了无情的揭露。作者清楚地看统治者的这种罪行必然要引起反抗,冷峻地提出了乱亦不远的警告,并且用一连串形象的比喻,对那个貌似稳定而行将解体的社会实质作了生动的描绘。这些都是他认识比较敏锐、观察比较深刻的地方。但作者还是以他自己的阶级观点来看待、分析社会问题的,他的基本立场也没有脱离统治阶级,他所以要求改革,反对扼杀人才,根本目的还是为了调和社会矛盾,避免人民“求乱”。至于他把人才问题作为社会盛衰的一个根本问题,则还是唯心史观的表现。而且企图以援引《公羊》义来改革时政,对当时也起不了很大的作用。
本文通篇从人才问题上着眼,思想内容与《病梅馆记》有一脉相通之处,在艺术上也带有杂文的色彩。